第90章一點殘紅欲盡時
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流火,八月萑葦。 眼見秋天都要過去,余熱不退,蟋蟀唧唧吱不停。 端陽做了個蟋蟀罐子,放在一邊,時不時發出好聽的聲音,可以用來哄陰曼。 端陽正抱著陰曼在玩,侍女稟報道,蒲姬來了。 前幾天,端陽叫人送了幾株桂花給蒲姬,蒲姬今天特意帶了桂花糕來謝恩。 端陽把陰曼交給奶娘,讓她們帶下去玩,對蒲姬說:“你不用特意過來的?!?/br> 蒲姬笑說:“王后嘗嘗,看還合不合口味?!?/br> 入口松軟,滋潤細膩,甜而不膩,帶著淡淡的桂花清香。端陽嗜甜,已經很久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桂花糕了。 “很好吃,”端陽拿著咬了一口的桂花糕,沉默了片刻,問道,“我這幾天讀了一本書。書中有一個女子,本來可以終生侍奉父母身側,后日還可嫁于良人為妻,不想經過高門大戶門口,被強留做人家妾室。但是那家郎君只是因為不想遵守長輩的話,隨便點了個人。一句話就改變了那女子一生的命運,后來又對那女子不聞不問。換做你是那名女子,你會怨嗎?” 王后對人和善,卻從來不會問這種問題。王后所言,好像若有所指。 蒲姬想起王后對她越來越好,明白了幾分,搖頭,“不怨?!?/br> “為什么?” “那個女子嫁人,不一定夫妻和美。高門大戶中錦衣玉食,不用cao持生計,又有什么不好?!?/br> “若入的宅門比海還深,永遠不能再出去,只能老死其中,此生與良人無緣,更不能再贍養父母呢?” “妾不知書中女子如何,妾家中還有好多兄弟姐妹,父母不愁贍養。何況妾進宮,也算光耀門楣,”蒲姬笑容款款,“王后什么都有,所以覺得情愛、自由彌足珍貴。妾什么都沒有,所以覺得這樣就很好?;诩葻o益,不如顧好眼下?!?/br> “悔既無益,不如顧好眼下……”端陽輕聲念了一遍,看著手里的桂花糕,“我不及你?!?/br> 蒲姬給端陽倒了杯茶,“王后說哪里話。人與人都是不同的,選擇自然就是不同的,沒有及不及?!?/br> 她們正說著,秦王就來了。 蒲姬不便再留,十分知趣地告退,臨出蘭池宮,回眸看了一眼。 秦王和王后坐在一起,不知在說什么,相對而笑。 已經大半年了,秦王每個月進后宮的日子并不多,為數不多的幾次也是和王后在一起。太后旁敲側擊,秦王總是說政務繁忙。 秦王對她們沒有情,也沒有欲。男人如果好色,這些事是攔不住他的。 如果真能如王后所言,平安老死宮中,也是善終。 有很多人,年紀輕輕,就凋敝了,像經雨的菊花瓣,稀稀拉拉落了一地。 風雨無情,管你重九還是十五。 一大早,蒲姬起來,看到落了一地的金菊,覺得可惜。 她給王后請安回來,路上聽見兩個人在議論。 重陽追親憶遠,秦王早朝時發布了一道詔令:追封夏氏為太后。 夏太后是秦王生母,追封有什么奇怪? 王上初登基時不追封,偏偏選在重陽節追封,而且沒有和太后商量。聽說太后早上動了好大的氣。這不是擺明了給太后難堪嗎。 自古君王,不容人議論長短,尤其是不光鮮的過去,更是不可說不可說。 蒲姬悄悄加快了步子,回到自己寢宮。剛喝口茶的功夫,侍女臉色蒼白地跑進來,張望了一圈,附到她耳邊:“美人,剛才王上撞見兩位宮妃議政,大怒,杖責四十,幽閉平陽宮,下令嚴禁后宮參政議政?!?/br> 啪,手里的杯子沒拿穩,摔到地上,碎成七八片。 平陽宮,是歷代幽禁犯了大錯嬪妃的地方。當年的平陽夫人犯了大錯,就地圈禁,終身不出。后面進去的嬪妃,也沒有再出來過。 蒲姬低頭看著碎瓷片,心中恍惚。 她們只是說了幾句話,就被打得半死不活,要一輩子被關在那種鬼地方。 何至于此呀! 宮中人人自危。 彼時,端陽正在華陽宮陪侍,初聽侍女稟告這個消息,心中一顫。 本就心情不好的華太后臉色更為冷峻,“去叫王上來?!?/br> 今日是重陽,秦異本來就是要來華陽宮給華太后請安的。 秦異命人奉上了一堆珠寶,“給母后請安。重陽佳節,孤特意為母后挑選了幾樣禮物,不知母后是否喜歡?!?/br> 華太后沒有分神看一眼,“我聽說你處置了兩名宮妃?” 秦異微笑,“母后好靈的耳目?!?/br> “宮中已經人盡皆知,人心惶惶,”華太后語氣不善,“她們不過是說了幾句,年少無知,并非有心,何至于幽禁!為君怎可如此不仁!” “母后此言差矣。當年昭王年幼繼位,其母宣太后主政。至昭王繼位四十一年才徹底收回宣太后預政之權,驅逐四貴族,自此下令后宮不得參議政事。 “孤年近弱冠,又有忠臣在側,非當年昭王之情狀,也不敢不尊先王遺訓。她們二人明知而故犯,孤用重典,是希望眾人以此為戒。 “母后明德,也應做表率。否則世人若以為母后要效仿宣太后,就是孤的過錯了?!?/br> 宣太后晚景凄涼,遷居庸城,臨終也沒有見到兒子一面。 秦異在警告她。 他任命了一批有識之士,尤其是那個蔡且,創修秦蜀棧道,商旅聯槅,短短半年,位列九卿。 以前他心有忌憚,現在他可以明目張膽追封夏氏。他有了自己的羽翼,她已經壓不住他了。 秦異維持著他一貫謙遜得體的風度,“孤還有國事要處理,先告退了?!?/br> 秦異漸行漸遠,華太后仰天長笑,“哈哈哈。秦王異。我倒真是給秦國選了個好王!” 說罷,桌上的東西一把掃落,嶄新的物件應聲而碎。 權臣與外戚,不容于龍目,何況華家兩樣都占了。秦異所做種種,更多的是針對華太后。 這是遲早的事,可端陽還是覺得為時過早了,不太像秦異穩健的風格。 端陽回到蘭池宮,吩咐結因:“帶太醫去給那兩個受罰的美人好好看傷,不容怠慢,等傷好了再讓她們去平陽宮。一切份例照舊,不許苛待?!?/br> 結因有些為難,“這樣不太好吧,萬一王上怪罪……” 端陽不耐煩地擺了擺手,示意結因下去辦,“王上只是下令幽閉,她們還是王上的美人。有什么不好,我會親自和王上說的?!?/br> 秦異敲山震虎的目的已經達到,那兩個女子幽閉的結局也已經注定,何時去長陽宮真的重要嗎! 端陽并不喜歡這樣的手段,但也沒有辦法。那個位置流的血還少嗎?也許這是必須要經歷的陣痛,等秦異真正站穩,這些也就過去了。 只是可憐了那兩個女子。 宮中的女子那么多,她可憐不過來。 四十仗可不輕,直打得人皮開rou綻,現在時節又不好,傷口化膿,反反復復折騰到冬天才好全乎。 誠如端陽所說,沒有人關心她們何時、又是怎樣進得平陽宮,被人抬進去,亦或是走進去。大家只擔心自己的言行,格外謹慎起來,絕口不提不問朝中的事。 連武姬也收斂了幾分。 但她還是比很多人有底氣。秦王懲罰的那兩個人,家世不過中等,不久之后她們的父親也被懲罰了。 而她家叁代功臣,秦王還要倚仗武家呢。 不過趙氏專寵,還說她的壞話,實在讓人討厭。 武姬心里煩得很,一顆石子扔向曲水,在冰上彈了幾下。 切玉附到她耳邊,從袖中掏出一封信,“美人,家書?!?/br> 武姬大大方方地拆開信,嘴臉上挑,“呵,趙氏的日子,總算是到頭了?!?/br> 曲江水終于暖了,饒是秦王,這回也保不住趙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