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我醉欲眠卿且去
端陽公主抱病,深夜請了數個太醫看診,鬧了一宿,七公子今日亦告假在家。 一大早,華王后正在受幾位公子公主的晨省,就聽到懷袖稟告的這個消息。 華王后眉頭緊鎖,問:“昨天不還好好的嗎,怎么突然就病了?” “太醫令看過,說是因為喝了酒,又吹了風,受涼發熱,風邪入體?!?/br> “風寒邪癥,搞得如此興師動眾,怕是病得不輕。等下你去……”不是親母子,眼下正是一個疏通關系的好機會,想到此處,華王后改口,叫參拜的公子公主們先退下,“我要出宮去看看端陽公主,你們就先回去吧?!?/br> 眾人紛紛退去,唯留下一個半人高的小孩兒在原地躊躇。 華王后見秦卉不走,問道:“還有事嗎?” 秦卉猶豫不決,但方才聽懷袖說話,心中十分擔心,吞吞吐吐地開口:“兒臣……兒臣也想……去探望……” 十叁公子木訥呆憨,更不善交際,常常獨來獨往,沒想到和端陽公主的關系卻很好。 華王后樂見其成,微笑著答應了。 七公子府經歷了一晚上的折騰,女主人還未醒,闔府上下都十分沉寂。 撩開床帳,端陽安安靜靜躺在榻上,蓋著一床絲被,面色潮紅,一看就知道燒得不輕。 華王后的聲音也下意識放低,問身邊的秦異:“太醫怎么說?” 秦異望著雙眼緊閉的端陽,沉靜地說:“太醫令說,此病來勢洶洶,要好生休養?!?/br> 往日的秦異也很從容鎮靜,說話不緊不慢,然而這次,聽起來有一種別樣的壓抑。 大概是一晚上沒休息好的緣故。 何止一晚上,到現在為止,秦異還未曾閉眼。 “你自己也要注意身體,別一個沒好,另一個又病倒了?!比A王后一邊叮囑一邊往外間去,秦異跟在后面聽著。 一旁的秦卉趁無人,悄悄趴到端陽榻邊,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并沒有想象中的燙,放了一點點心,用只有他們倆能聽見的聲音說:“七jiejie,你要快點好起來?!?/br> 秦卉對著端陽蒼白的面色,不經意瞄見她側頸有一條黑線,一開始以為是頭發,伸手想替她捋好,一摸,卻沒有什么凌亂的發絲,再仔細一看,原來是從皮膚下面透出來的。 秦卉一個沒蹲穩,猛地往后一栽,坐到地上。 隨即,他慌慌張張地爬起來,跟到華王后身邊,隨著一起回了宮。 一路上,秦卉一句話也沒說,面無表情,只是發呆。 華王后只覺得十叁公子又犯癡傻了,沒有多理會。 然而那呆滯的表情背后,隱藏的是深切的不安與恐懼。 那些噩夢又開始纏上他。 秦卉夢見了十哥哥。 十哥哥是個很好的人,對他也很好。 十哥哥最常對他說的一句話是,多走動走動,別老一個人悶著,一直看書會看傻的。十哥哥還經常拉他一起去蹴鞠,不過他太矮,和他們格格不入,所以更多的時候,他只是坐在一邊看十哥哥他們踢。 結束的時候,十哥哥走過來揉了揉他的頭,說等他再長大一點,就可以一起玩了。 然后,他們乘著橘黃的夕陽一同回去。 這么多年,他大概是長大了,秦卉想。 但他們再沒有機會一起玩了,十哥哥也不再記得他。 一開始,十哥哥只是記性開始變得不太好,后來他常常靜坐發呆,旁人怎么叫也沒反應,神智越來越不清。 太醫們,束手無策。 秦卉偷偷跑去看他,叫他:“十哥哥……” 十哥哥看著他,把手里的蟬蛻給了他。 秦卉顫著手去接,脆弱的蟬蛻卻從翅膀處斷裂,掉到了地上。 十哥哥沒有繼續傻笑,只是呆愣愣地看著手里的斷翅,眼角迅速滑過一滴清澈的眼淚。 連同這副軀殼,是不是也會變得破破爛爛。 不會的,不會的! 秦卉跑了出去,追逐著蟬鳴,想找到一只完整的蟬蛻。 夏日炎炎,然而四周十分安靜,得益于辛勤的宮人一處一處粘蟬。 難道一只也不剩嗎? 皇天不負有心人,最后,秦卉在一株松樹上發現了一只。 他爬到樹上,小心翼翼撿起,喜極而泣。 突然,他聽見女人的聲音。 秦卉看見有兩個女人慢慢走近,下意識往里面躲了躲。 他看不見她們,也希望她們不要看見他。 然而還是可以聽見她們的聲音。 其中一個說,語有慍怒,“公子開為什么沒死!” 另一個答道:“許是……耽誤久了,此物最好半月內讓人服下?!?/br> “許是?”那人反手就是一巴掌,聽聲音下手不輕,“你有幾個腦袋,敢跟我說‘許是’!” “是奴誤了時機,”答話的人一下跪倒在地,“所幸十公子已經瘋了,也不足成大事?!?/br> 良久,那人扶她起來,語重心長地說:“小心駛得萬年船,我也是為你好?!?/br> “是?!彼鹕?,目送那人離開,觀望了一圈,埋了個巴掌大地漆盒在松樹下,方才離開。 樹上的秦卉,只覺得手腳冰冷,撲棱一下,從樹上掉下來,掉到了長楊宮。 長楊宮里,只有十哥哥。他身上有千萬只蟲子,從他的耳朵、鼻子、眼睛、嘴巴,鉆進去。他越來越痛苦,面目猙獰,像個孩子一樣,蜷縮在地上。 再次站起來,十哥哥的眼睛里,只剩下渾濁。 十哥哥一步一步走進他,把他逼到角落,扼住他的脖子,質問他:為什么,為什么明明知道,卻不救他?為什么不救他,為什么! 為什么? 因為他害怕,害怕暴斃,害怕瘋癲…… 他是個獨善其身的膽小鬼…… “十哥哥……對不起……”秦卉哽咽道。 夢里,呼吸越來越困難,他驚醒過來。 一坐天明,秦卉手里握著圓潤的璧琉璃,什么也沒有等到。沒有人喚醒他,他也沒喚醒任何人。 端陽公主仍然沒醒,太醫院的人也含糊其辭,說不清眉目。 秦異接連告了幾天的假,今日終于見人,還如往日一般矜持不茍,神色間卻更疏遠陰沉。 他也壓著一口氣,頃刻就會崩塌。 秦卉從樹蔭下走出來,攔住秦異的去路,“七……嫂嫂,還好嗎?” 秦異已經麻木,像應付所有的寒暄一樣,只說:“還好?!?/br> 已經六天了,一點醒來的征兆也沒有,就算是昏迷,不吃不喝,能活過一個月嗎。 他們終將,眼睜睜看著,她的呼吸越來越微弱,氣絕于最后一口吐納。 就像當初那樣。 他沒有趁著十哥哥最后一絲清明時,送出那只好不容易找到的蟬蛻,最后親眼看著十哥哥被送進長楊宮。 他原來一直沒有長大,還是個膽小鬼。 秦卉低下頭,摩梭著手里的璆琳青黛,“是葉陽夫人害了十哥哥?!?/br> “你說什么?!边@沒頭沒腦的一句給秦異也整蒙了,嚴肅問道。 “我看到了,”秦卉異常堅定,沒有退縮,上前半步,把那個從樹底下刨出來的漆盒交給秦異,“我希望你答應我一個請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