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階前點滴到天明
夏季的驟雨如約而至又殺得人措手不及。在大作的風雨中疾行,縱使帶了傘,也難免弄濕衣擺。 秦異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換衣服。系好領口最后一粒盤扣,他坐到軟墊上,看著空蕩蕩的房間,有一瞬間的脫力。燭光跳躍,閃得他眼睛有些發疼。 秦異閉上眼,捏了捏鼻梁。 然后,他聽見一陣推門的聲音。 是端陽的腳步聲。在安靜空曠的臥室,她的每一步都伴著一聲鈴響。是她銀鐲子上掛的小鈴鐺。 秦異靠在三足幾上,閉著眼,只聽見她放了個什么東西在他面前,發出悶悶的聲音。 “喝點姜湯暖暖吧,小心風寒?!彼f。 秦異睜開眼,看見面前赫然放著一只白瓷碗,碗里盛滿了深褐色的湯水,說是藥也有人信。 只是滋味比藥還上頭,辣辣的。 秦異喝完,覺得不是滋味,正要喝口水漱漱口中的味道,端陽已經拿起盛姜湯的碗,倒了半碗溫水,又遞到他面前。 “喝口水去去辣味?!倍岁栿w貼地說。 無味的水沖淡碗壁殘留的姜湯,兌出淡淡的黃色。 秦異遲疑了一下,看了一眼端陽,安靜接過她手里的碗。一口悶,感受到一股若有似無的苦辛,覺得端陽不是要他沖淡味道,是要他一滴也別浪費。 對于他的態度,她應該還算滿意。端陽咧出一個笑容,牽過他的手,擺成手掌向上的樣子,然后把一個東西拍到他掌中,“給你!” 秦異拿過手一看,是一顆冬瓜糖。 吃兩顆,就不苦了。他還記得她當初說過的話。 “這么小氣,只有一顆?”秦異拈起掛滿糖霜的冬瓜糖,含進嘴里。 “只有一顆,剩下的我吃完了?!彼碇睔鈮训卣f。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口訣奏效,隨著甘甜在唇齒間彌漫,甜膩也被忽略,秦異確實覺得松快好受一些。 見秦異面色柔和了一點,端陽也放心了一點,問:“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去處理了一點事?!?/br> “今天華王后找你有什么事嗎?” 雖然知道端陽只是隨口一問,秦異的心情還是無可避免地一瞬間沉入谷底。 端陽敏銳地察覺到了秦異情緒的異動,緊張起來,“出了什么事嗎?” “沒什么,”秦異輕輕揭過,握住端陽的手,拉她到面前,“華王后給我取了字,還讓我們過幾天跟著去鐘山行宮避暑。咸城的夏天可不好過,正好你怕熱,記得好好準備一下?!?/br> 咸城比晉城熱,冬天還好,夏天真的很折磨人,尤其對端陽。 端陽卻沒什么心情高興。 秦正卿,從此以后,這個名字會在宗譜上永遠和華王后聯系在一起,在他母親去世的第四天。他心里大概也是五味雜陳的,所以神情懨懨、強顏歡笑。 “好?!彼ё∷?,在這個雨夜。 外界的聲音漸漸變小,那些激揚文字、江山指點,暫時從他心里消失。 他也抱住了她。 次日。 說起來奇怪,明明淋雨的是秦異,身體不健壯的也是秦異,結果端陽第二天開始鬧肚子。 秦異開玩笑說,她是偷吃太多糖遭報應了。端陽啐了他一口,心里開始默默反思,自己肯定是因為最近飲食不規律所以害病了,可可恨秦異比她還作息飲食不調竟然一點事沒有,都怪他。 到了晚上,端陽就沒心思胡思亂想了,她只想睡覺。 看著端陽體虛氣浮到只能躺在榻上,秦異的眉頭都快絞到一塊了,問她還有沒別的不舒服的地方。 端陽搖搖頭,“也沒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就是覺得沒力氣,想睡覺?!?/br> “那就睡吧?!彼孀∷难劬?,輕聲說。 這種病態,一直沒有好轉,故而端陽那幾天一直躺在床上修養,鐘山行宮,自然是去不了了。 秦異替她告了病,叫她好好養著,他很快就回來。 這又不是他一個人外出巡游,還有快有慢,避暑自然是要等到八月份暑氣散了才算結束。 端陽叫秦異不必多擔心,催促他趕緊走,再不走來不及了。 如此,秦異一個人隨著儀仗去了鐘山。 同行的還有秦弄。 秦弄心里還梗著那天無心冒犯端陽公主的事,想找個什么時機和秦異解釋一下,但畢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一時沒扯下臉找秦異開口,沒想到拖到今天在鐘山行宮給遇上了。 此處也沒有別人,是個好時候。 秦弄叫住秦異,故作輕松地打了個招呼,“七弟啊?!?/br> 沿著青石路踱步的秦異突然聽到后面冒出一個聲音,回頭看到是秦弄,回應了一聲,“五哥?!?/br> 等到秦弄跟上秦異,他們一起往前走了幾步,秦弄咳了一聲,清清喉嚨,說:“上回……在飯館,只是一場誤會,我無意冒犯弟妹的,七弟你可別放在心上?!?/br> “什么?”秦異懵懵懂懂問,好似聽不懂。 秦弄驚詫秦異一臉什么也不知道的表情,“弟妹沒和你說?” 秦異搖頭,“說什么?” “沒什么!”秦弄連忙擺手,心想公主不愧是公主,如此識大體不聲張,免得他們兄弟難堪,“想來弟妹也沒放在心上,你也別去問了?!?/br> 秦異點頭了然,問:“五哥這是要去哪里?” 心底的尷尬化去,秦弄生出幾分喜悅,“正準備和子直一起去韶音臺看看熱鬧?!?/br> 秦弄口中的子直,正是大將軍梁彌之子、梁倚的表字。將軍梁彌乃秦國宗親,因軍功封梁地,故稱梁氏,與太尉武越、大將軍李崇,同為秦國柱石。 三人中,又以太尉武越軍功最卓著,威望最高,手握虎符,統帥全國軍事。但畢竟歲月不饒人,武越花甲之年后,領兵出征的次數漸漸就少了,主要交由李、梁二人。 目前,李崇在西北抵御戎族,梁彌奉命攻打韓國,皆不再京中。 一東一西,珠聯璧合。兩家的兒子,亦同在衛尉寺任職。李崇之子李紀,居中尉丞,主京城巡防;梁倚,禁尉丞,守衛宮禁,互為表里。 秦異說:“韶音臺正在排出好戲,異正好也想去看看?!?/br> “那正好,一起吧?!鼻嘏禺愅?。 韶音臺下座席,一個與秦弄年歲相當的青年正在看臺上的花旦唱戲,正是梁倚。 “戲排得如何?” 梁倚聽見有人問,回頭一看,秦弄終于來了,上前猛地一拍他肩膀,“我等你半天了?!?/br> 梁倚話音未竟,跟在秦弄身邊的玄衣男子沖他拱手問候,禮節具在,“梁禁丞?!?/br> “呃……”梁倚搭在秦弄肩上的手突然有點不自在,覷向秦弄。 咸城真正的守衛是南北兩軍,有數萬之眾,又以拱衛宮城的北軍為精,然而北軍的調用權在太尉手上,所以梁倚這個禁尉實則是比不上手握南軍的中尉的,梁倚也就擔個閑職而已,還沒人這么正兒八經地喚過他官職,所以梁倚怎么聽怎么奇怪。 梁倚撓了撓脖子,對秦異說:“七公子客氣了,你叫我表字就行了?!?/br> 秦異微笑承情,“聽說令尊前幾天已經攻下陘城五邑,勢如破竹,恭喜子直了?!?/br> 不過半年,父親梁彌和長兄梁仰已經攻破韓國五行山以西的防線,捷報不斷。每次有人提起此事,梁倚都會喜上眉梢,一邊示意他們入座,一邊說:“哪里哪里,全是王上明斷?!?/br> 秦異面西坐在下席,道:“下一步,是要攻南陽,直取尚野吧?!敝灰ハ律幸?,切斷韓國在五行山的天然屏障,攻韓,便如探囊取物。 原來攻南陽是要取尚野,梁倚一下豁然開朗,對秦異側目而看,“七公子真知灼見??!家父已經接到命令,修整幾日便要往南陽而去?!?/br> “異班門弄斧了?!?/br> 他們兩的行兵推演,秦弄沒興趣聽,撐著下巴看戲,甚是苦惱,冷不丁冒出一句打斷梁倚:“這唱的什么?咿咿呀呀的?!?/br> “《紫釵記》啊?!绷阂姓f。 秦弄搖頭,表示沒聽過,“這一句也聽不懂,有什么意思,你叫我來?” “叫你來看戲的,不是聽戲的!”梁倚恨秦弄不解風情,朝臺上的花旦遞了個眼色。 “???”秦弄不甚理解,盯著花旦看了許久,才明白過來是梁倚愛色心起,“臉上都畫成那樣了,你也看得出來?” “看身段!” 臺上花旦接過書生拾起的紫蝶釵,簪到發中,微微偏頭,水袖掩面,不勝嬌羞。 豐胸細腰,確實很符合秦弄一貫的喜好。 秦異也看了一眼,耳邊聽見秦弄語氣不屑,“要我說呢,這些都比不上華妍,那才是人如其名,容貌妍麗?!?/br> “你見過人家嗎就這么夸,”梁倚嘲笑秦弄說空話,拿手肘捅了捅秦弄,出了個餿主意,“這次王上不是要給你賜婚嗎,聽說華妍也來了,你可以向王上、王后求求?!?/br> “她可是華家的寶貝,我可不敢打她的主意。我看……”秦弄看向剛被華王后收到膝下的秦異,“七弟倒是可以?!?/br> 聞言,秦異回過神來,轉頭說:“五哥不要開玩笑了,異已有家室?!?/br> “也是,弟妹也是人間絕色?!?/br> 秦異面色有些不善,瞟了一眼評價的秦弄。秦弄卻沒注意到,自顧自感嘆:“若得一見華妍,也無憾了?!?/br> “你呢就是,”梁倚與秦弄認識十幾年,知道他大多數只是過過嘴癮,“有賊心沒賊膽?!?/br> “傳聞總把七分美說成十分,若真見了,未必有這近在眼前的紫釵女子美?!鼻禺愅蝗缙鋪硪痪?。 梁倚覺得很有道理,附和著對秦弄說:“七公子此話說得不錯。別整天做白日夢了,看看眼前的紫釵美人吧?!?/br> 臺上的紫釵美人唱完后,他們三人便各自散了。 傍晚,秦異用完膳,正在擦手,懷袖前來傳令。 “公子,”懷袖欠了欠身,“明天酉時,王后請公子過去用膳?!?/br> 懷袖看了神態自若的秦異一眼,低頭補充道:“華姬也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