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云鬢辭鏡花辭樹
七公子的母親是個女御,叫夏姬,顏色姝麗,曾經是個舞姬。 這是端陽僅知道的,至于具體的品格喜好,端陽一無所知。 她沒問過,秦異也沒說過。 宜春宮在皇城西北角,位置偏僻,所以并不是人們常說的西六宮之一,只住有夏姬一人。 宮門兩側樹木蔥蘢生長,看不見鳥,卻一直有鳥鳴聲傳來。 登上白石臺階,跨進宜春宮正門,就是一片廣闊的外院。院里種著兩棵大槐樹,足有一丈多高。在槐樹濃蔭下,還有一株比人高一點的梅樹。一個婦人高挑挺立,站在梅樹前。 夏姬。 終南說得沒錯,秦異與他母親極肖,尤其是那雙眼睛,似柳葉又較之寬厚,如桃花又比之細長,所以不笑時溫柔,笑時又多情。 端陽一眼就認出面前的人,蹲身行禮,“見過母妃?!?/br> 夏姬的年齡應該比華王后、葉陽夫人小,但是看起來卻比她們老,可能是疏于保養,華發早生,再加上一身樸素和容易顯舊的米色,更覺得沒什么氣色,只是勝在身量苗條婀娜。 “母妃”,夏姬好久沒有聽到這個稱呼了,她心中一動,以為是阿異回來了,怔怔地回頭,卻只看到一個貴族女子。 不是她的阿異,她不認識這個人…… 面前這個少女,不,不能說是少女,因為此人已經盤發嫁人,竟然向她行禮,還叫她母妃。 夏姬暗淡的目光又重新亮起光,問:“你是……端陽公主?” “是?!?/br> 秦異在趙國娶的公主,原來生得這樣一幅好模樣,還如此得體。就算他們只是因為兩國聯姻勉強在一起,夏姬也覺得很滿意。 “公主請起,”夏姬連忙走到端陽面前,扶她起來,望了望門口,“阿異也來了?” 阿翊? 端陽隨即反應夏姬說的是秦異,看著夏姬期待的眼神,端陽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不知該怎么開口,“他……今日去廷尉寺上任……沒有來?!?/br> “沒有來……”夏姬低眉,又憂從中來,“他做了廷尉?” “不是,廷尉左監?!?/br> 夏姬不知道廷尉左監是干什么的,她只知道廷尉的官都不好當,尤其是具體做事的人,容易得罪人。 夏姬一雙蛾眉似蹙非蹙,兩靨生愁。 端陽只當夏姬在傷心秦異沒來,信口胡謅:“母妃不要難過。秦異才上任,還有很多不懂的地方,有些忙,所以一直沒來。他已經說了,等過幾日得空了就來看母妃?!?/br> 端陽哄人的功夫很到家,不過這次端陽哄不了夏姬。 因為她是秦異的母親,清楚他的秉性。 他性子含蓄內斂、沉默寡言,不會說這樣的話,對她。當年在宜春宮,母子兩人甚至可以一整天相對無言。 但是夏姬還是很感謝這個公主的好心,莞爾一笑,“沒關系,他已經來過了?!?/br> 端陽不懂,秦異什么時候來過,怎么沒和她說? “昨天中午的時候?!毕募е钢箝T。 她像往常一樣站在那棵梅樹前,不經意回頭,就看見阿異站在大門口,被她發現后就走了。 多年侍奉的文音說她是錯覺,七公子都到宜春宮門口了為什么不進來。但她很肯定,那不是她思念的幻覺,她從來沒有因為太過思念而產生幻覺。那就是他,阿異,他一直站在門口。 近鄉情更怯也好,不肯過家門也罷,他平安就好。 “阿異……還好嗎?” “他很好?!?/br> “那就好……”夏姬又走到那棵梅樹旁,望著郁郁蔥蔥的枝葉,欣喜安慰,放下了懸在心上四年的石頭。 端陽也跟上前,由樹葉粗略辨認,“這是碧桃嗎?”可為什么這個時候不開花,光禿禿只有葉子。 “不是,”如果不是園藝人,很難分清這幾種樹,夏姬給端陽解釋,“是梅樹,果梅,每年都會結梅子?!?/br> 梅樹有兩種,花梅和果梅?;返幕ê芎每?,但是不結果;果梅結果,不過花沒有那么熱烈。 這棵果梅是夏姬生下秦異那年春天種下的,和秦異一樣大,十七歲,只能算一棵小樹,但是每年正月都會開花。 花開的時候,就是秦異過生日的時候,所以每年那天,夏姬都會給秦異做梅花餅。 今年的花期已經過去了,果實開始孕育,枝葉間隱約有綠豆大小的果子。 “這是宜春宮里唯一一棵開帶顏色花的樹,又長得矮,阿異一伸手就可以摸到,所以他小時候最喜歡這棵樹?!毕募ф告傅?。 “小孩子最喜歡摘花了,”端陽偷笑,十多年前,這棵樹比現在還矮,肯定難逃魔爪,“這樣也能結果,辛苦這棵梅樹了?!?/br> 夏姬卻搖頭,安然淺笑,“他不摘花?!?/br> “不摘花?”這樣說起來,端陽確實沒見過秦異伸手摘花,他一般都是站在樹邊看。 “果梅開花少,摘了就更禿了,所以他不摘花,就在樹底下撿幾片花瓣夾在書里。他還經常蹲在這里數螞蟻?!?/br> 初春的時候,風還是冷的,十歲出頭的少年站在這個位置,一伸手,一片粉色花瓣落在他掌心。他捻起花瓣,看見一只螞蟻從這面爬到那面,最后爬到他手上。 “好孤僻……” 端陽竟然脫口而出,當著秦異母親的面,當下就開始后悔,想著說點什么挽回。 而夏姬也是這樣認為的,所以并不覺得不妥,“宮中沒有和他玩得近的孩子。我記得他五歲的時候入學,我給了他一條梅花手帕,當天就被人用墨水弄臟了。所以他小時候一直很孤僻,六歲落水之后,更加寡言少語……” 住在宜春宮的人是寂寞的。 但寂寞的同時意味著平安。 夏姬甚知此理,所以安于寂寞。 今日她卻有些話多。 可能每一個母親在適當時機、和適當的人都喜歡談論自己的孩子,話匣子一旦打開,輕易關不住。 端陽也是一個很好的聆聽者,陪夏姬說了好久的話,全部都是關于秦異的。 故事講完的時候,晚霞已經滿天。 端陽也回到了家中,尋思這個時間秦異應該已經下值了,秦異連晚膳都沒回來吃,只讓終南回來傳話說會晚些回來,不必等他。 于是端陽一個人索然無味地用了晚飯,稍晚又開始喝湯養胃。 沒吃幾口,外頭走廊上的鸚鵡突然開始叫喚個不停:“有人來了,有人來了……” 正是華王后送的那只鸚鵡。 一開始還以為是多聰明一只鳥,結果還不如一般的八哥。八哥雖然黑是黑了點,丑是丑了點,但是也不至于看見人就說“有人來了”。 端陽聽得煩了,就讓結因把鳥掛到外面去了。此時它又叫嚷起來,端陽這才想起春夜寒冷,擔心那只鳥受凍,放下碗出門一看,秦異站在鳥籠前。 “你回來了,吃過了嗎?”端陽提起裙子,行步如風上前,“怎么第一天就回來這么晚,有很多事?” 秦異的視線從鸚鵡轉到端陽,微笑點頭,示意自己吃過了,“廷尉寺的事比較多,以后我要是回來晚了,不用等我?!?/br> “本來也沒準備等你?!倍岁柍靶λ宰鞫嗲?。 秦異難得沒有反駁,抬眼看了一眼華氏的鸚鵡,問端陽:“你今天去見了華王后?你們說了什么?” “沒說幾句,華王后的弟弟,永……”端陽捏著下巴,開始回憶那個只聽了一遍的名字,有些費力。 “永泉君華終?!鼻禺悗涂鄲赖乃a充。 “對,就是這個名字。永泉君后來來了,說了一句大哥不愿意出山,王后就把我支走了,”端陽隨意敲了敲金鳥籠,驚得里面嬌貴鸚鵡亂跳亂叫,想起華王后與她講的先祖事跡,“華氏是不是很厲害?” 秦異沒有鸚鵡前頭說話的習慣,叫人把鸚鵡拿到別的房間好好照顧,一邊與端陽回房一邊說:“厲害,是秦國數一數二的世家大族。如果不是華氏,現在的秦王還說不定是誰當呢。 “不過這都是以前了。永泉君的父親華霆,臨終前本來想傳位給德才兼備的長子華綰,結果華綰卜筮,竟然得‘遁’卦。于是華綰決心隱居鐘山,讓弟弟華終繼任。永泉君比他哥哥可差多了,一無魄力,二無才智,震不住底下的人,人心慢慢就分散了?!?/br> 當年惠王駕崩,太子繼位,是為武王。武王在位沒有三年,因病去世。武王沒有子嗣,只能兄終弟及,秦弘就是被岳父華霆扶上來的。 所以秦弘能當上秦王有一半歸功于娶了個好女人,當然,這本身就是權貴押注,也不能全說為了誰,不過華王后確實在當年的奪位中來回奔波小產,自此再不能懷孕。 若非如此種種,加之華氏的衰落,原本末流之家的葉陽夫人怎敢如此囂張欺上壓下,陶氏又哪有機會乘秦昪的青風直上。 但是華氏的余威還是有的,再加上前朝與秦昪不和的丞相王凘一派,前朝后宮,竟然維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他們爭奪的焦點,便在儲君之位上。 王氏、華氏、陶氏,究竟誰能成為第二個華霆。 旁邊的端陽聽得一知半解,只覺得祖先蔭佑擋不住子孫無能,即使是從龍之功,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事關家族繼承,這么重要的事,竟然靠算卦?說隱遁就隱遁?!倍岁栍X得這樣未免有些兒戲。 “因為華氏一家篤信玄學?!?/br> “玄學,天意?” 天意?什么虛無縹緲的東西。 秦異也從來不信,他覺得華綰也不至于全盤接受,不過是急流勇退罷了,“這種東西,都是信則有不信則無。追根究底,是因為華綰本來就無心出仕,所以后來無論永泉君和華王后怎么勸說華綰出山,都無濟于事?!?/br> “原來如此,”他們坐到案邊,端陽給秦異盛了一碗湯,說,“八寶攢湯,潤脾胃的,嘗一點吧?!?/br> 端陽單手撐著下巴見秦異慢條斯理喝湯,手指有一下沒一下扣在案上,最后說:“我今天,還去看了你母親?!?/br> 這個母親,指的自然不是華王后。 秦異可能是吃到了諸如蓮子的硬物,細嚼慢咽許久。 “嗯?!绷季?,他才回應了一聲。 此后再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除了湯匙碰到碗沿,恪守食不言的禮儀。 吃完后,他把碗放回原位,并沒有接端陽的話,而是好整以暇地告訴她:“我要去讀律書了,你陪我一起吧?!?/br> “???”端陽頓時什么心情也沒了,注意力全部移到此事上,“你說真的呀,我以為你開玩笑的呢……” “當然是真的,誰跟你開玩笑?!?/br> “嗯,我不要……”端陽癟了癟嘴。 “不行?!彼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