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倆滯留在大殿里，是為等施黛和江白硯除妖歸來。

    現在順利匯合，沈流霜直起身子，懶散捋順耳后亂發，走在前方領路。

    “你，”施云聲湊近一步，“還好嗎？”

    他周身帶著血腥味，語氣硬梆梆，不動聲色向施黛覷來一眼，眼風卻是微微軟。

    只看一眼，施云聲收回視線。

    “我好著呢?！?/br>
    施黛揉上他腦袋：“今天感覺怎么樣？有沒有被嚇到？我起初見到那么多密密麻麻的蜘蛛，被嚇了一跳?！?/br>
    施云聲輕哼：“我才不怕?！?/br>
    于是又收獲了施黛“我弟弟真厲害”的贊許眼神。

    施云聲：……

    他已經十三歲了，不是那種整天期待被夸的小孩子。

    施云聲別開腦袋：“你怕蜘蛛？下次再見到，我可以斬掉?！?/br>
    施黛露出個縱容的笑：“好哦?！?/br>
    蓮仙囚禁仙家的地方，在神宮后的機關密道下。

    地點是小妖怪們交待的，樹倒猴孫散，當“蓮仙娘娘”落荒而逃，幾乎所有妖物都選擇了臨陣倒戈。

    施黛跟著沈流霜深入地下，穿過一盞盞華美蓮花燈，來到一扇敞開的石門前。

    石門后，是十多個鎮厄司的同僚。

    “你們沒事吧？”

    聽見腳步聲，柳如棠轉頭笑道：“干掉蓮仙了？”

    施黛輕輕快快踏進門內：“順利鏟除?！?/br>
    瞧見他們，閻清歡兩眼一亮，給她和江白硯各遞來一顆丹藥：“吃吧。補血止痛用的?！?/br>
    這里像一間寢殿。

    整座偌大的蓮仙神宮，唯有此地真正用了玉石鑄就，中央橫亙一張冰玉床，大概是蜘蛛精日常休憩的地方。

    當下，床上正躺著一團黑乎乎的影子。

    那就是沈流霜口中的……仙家？

    “是夜游神?！?/br>
    沈流霜牽起施黛袖口，帶她往前走近幾步。

    夜游神。

    腦海中蹦出一段記憶，施黛了然點頭。

    這是民間傳說中的司夜之神。

    聽說每到夜里，便會有十六名夜游神從南方的荒野現身，徘徊于街頭巷陌、千家萬戶，懲惡揚善，行蹤詭秘不定。

    說白了，就是在夜里各處巡邏的小神仙。

    “夜游神一共有十六位?！?/br>
    施黛問：“蜘蛛精這是……專綁了其中的一個？”

    “蜘蛛精修煉不成氣候，哪能對付全部的夜游神，應該是趁這個落單，把它強行拐來了?！?/br>
    柳如棠看向玉床上的黑影：“它也真夠可憐，被妖物吸走仙力，到現在都醒不過來?！?/br>
    夜游神的職責是“巡查”，論單打獨斗，比普通人強，但敵不過大妖。

    施黛從沒見過這種仙家，沒忍住多看了幾眼。

    是一團人形的黑影，起碼有三米高，整具身軀由黑氣凝成，臉上隱約可以看出五官起伏的輪廓。

    它身穿一襲黑袍，雙目緊閉，哪怕面頰充斥模模糊糊的霧，施黛注視它時，居然能感到幾分憔悴的意味。

    施黛皺眉：“……它還能醒嗎？”

    “仙氣沒被吸干，能救?！?/br>
    白九娘子伸展尾巴，幽幽朝夜游神瞟去一眼：“您說這事兒，唉，可憐見的?！?/br>
    “先將它送回鎮厄司吧?！?/br>
    一旁的黑衣青年道：“我與如棠溝通仙家，借白九娘子和南海仙靈的力，能助它恢復?！?/br>
    施黛循聲望去。

    說話的青年板正高挑，眉目間裹挾清朔之氣，沉穩內斂的模樣，像把未出鞘的刀。

    這是擅長扶乩請神的陳澈。

    陳澈與柳如棠都隸屬隊伍【踏莎行】，最初調查這起女子失蹤案時，他因過年回去南方，沒機會加入。

    昨夜剛到長安，就被柳如棠賦予了增援的重任。

    “也好?！?/br>
    柳如棠摸了摸白九娘子的腦袋，忽而想起什么，揚聲哼笑：“裁判，今日我與陳澈斬殺的蜘蛛，誰多？”

    白蛇尾巴悠悠一晃，慢條斯理：“陳澈殺了三十九只，如棠是——”

    蛇尾翹起，白九娘子與有榮焉：“四十一只！”

    漂亮！

    柳如棠高抬下巴，朝他挑起眉梢，壓不住嘴角上揚的弧。

    “嗯?！?/br>
    陳澈笑笑，承認得坦蕩：“又是你的手下敗將?！?/br>
    “話說回來?！?/br>
    沒打擾他們談話，施黛低聲問身邊的人：“蜘蛛全部解決，神宮里的信徒和姑娘們呢？”

    “都被帶進鎮厄司了?！?/br>
    閻清歡耐心解釋：“信徒們受邪祟蠱惑、獻祭妻女，如今正在等候發落。至于被擄掠來的姑娘們，在蜘蛛老窩待上這么長時間，或多或少沾染邪氣，需有人為她們祛除?！?/br>
    “可惜你沒看見，那群信眾的模樣?！?/br>
    柳如棠冷嗤：“堪稱精彩至極。知道‘蓮仙娘娘’的真實身份后，個個痛哭流涕，乞求原諒——有這覺悟，早干什么去了?！?/br>
    她語氣譏誚，話剛說完，忽聽一聲清越嗡鳴。

    鳴響好似鐘磬，又如清冽春風，落在耳畔，眾人皆是心口激蕩，像被凈水洗滌。

    “白輕副指揮使——”

    角落里，閉目打盹的宋凝煙睜開雙眼，打了個哈欠：“她的超度大陣要開始了嗎？”

    *

    超度陣法被設在關押女子的山洞中。

    怨氣最重，邪氣最濃，蜘蛛精就是在此處，吃下過許多無辜的女人。

    施黛來到洞口時，恰好見到大陣完全展開。

    金光流轉，半透明細線交織勾連，千絲萬縷，如巨網覆下。

    磅礴靈壓好似江河流瀉，頃刻間自山洞涌出，從石門到迷宮，再蔓延至甬道盡頭的神殿深處，填滿每一處角落。

    白輕仍是一襲白衣，垂眸立于陣中。

    靈力勾出微風，長袖如雪白花朵層疊綻開，襯得烏發漆黑，像一捧溢出的墨。

    隨她低聲誦念咒語，金芒凌空而起，勾畫令人眼花繚亂的陣與符。

    這是大昭最強的幾名陣師之一。

    施黛看得嘆為觀止，猝不及防，望見白輕抬眸。

    對上視線的剎那，女人眼尾微勾，朝她溫和笑了笑：“太上敕令，超汝孤魂——”

    緊隨其后，是幾道凄厲哭聲。

    一個個女人的執念與殘魂接連浮起，滿身血污、神情痛苦。

    這些凄慘死去的可憐人，魂魄仍在飽受折磨，重復死亡時的景象。

    “為女為男，自身承當。富貴貧賤，由汝自召。（1）”

    如飛泉鳴玉，山林蕭蕭。

    借由陣法，白輕的誦咒聲傳遍地下。

    金光更盛，水波般蕩漾，拂過女子們或殘損或猙獰的面龐，洗滌出她們生前的模樣。

    血污褪去，傷痕不再。

    一雙雙清澈澄明的眼睛環視四方，眸底說不清是悵然，是悲傷，還是釋懷。

    “敕就等眾，急急超生?！?/br>
    金線輕顫，柔軟的氣息如微風細雨。

    與一個不到十歲的魂魄四目相對，白輕抬臂，蒼白指尖在女孩頰邊溫柔撫過。

    “去吧?！?/br>
    她說：“敕就等眾，急急超生?！?/br>
    倏忽間，天地一靜。

    數十名相貌各異、年紀不一的女子齊齊頷首，向白輕俯身行禮。

    身形徹底消散之前，殘魂們挪步轉身，面向洞口的施黛等人。

    在流螢般紛飛的金光里，女人們深深鞠躬。被束縛的魂魄氤氳凌空，宛如飛往九天的鳥。

    施黛再眨眼，她們已消散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