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夜里睡得淺，有天晚上聽見聲響醒來，見那男鏡妖打開石門，像是太餓了?！?/br>
    想起當時的景象，馮露打了個哆嗦：“他想吃掉我?！?/br>
    在闃靜幽暗的夜里，看見一雙野獸般的眼睛，馮露被嚇破了膽。

    鏡童一把捂住她嘴唇，眼底是無遮無掩的貪婪。

    蓮仙娘娘記得祭品的數量，他沒法將她整個吞下，否則會遭娘娘懲罰。

    但……如果只掰斷她一根手指頭，亦或剜去一塊皮rou，蓮仙娘娘不會發現吧？

    妖氣混濁，如泰山壓頂。

    眼淚不受控制地洶洶淌出，一抬眼，馮露望見門邊的女鏡妖。

    “是她救了我?！?/br>
    馮露小聲道：“她告訴男妖，他若動手，她就稟告蓮仙，說他偷食?！?/br>
    鏡女的實力遠遠不如鏡童。

    一句話出口，磅礴妖力擊中她胸腔，令她狼狽后退幾步，跌坐在地。

    萬幸，她的話起了作用。

    鏡童畏懼蓮仙，唯恐她把這件事說出去，煩躁不堪地離開洞xue。

    鏡女面無表情站起身，沒與馮露多言。

    在她即將離去時，馮露眼疾手快，抓住她袖口：“你為何幫我？”

    鏡女語氣平平地答：“你是蓮仙娘娘的食物?！?/br>
    “蓮仙給了你們什么好處？”

    馮露拽著她，不依不撓：“你留在這里，不是一直被其它妖怪欺負？為何要與它們同流合污，不能幫幫我們嗎？”

    對于這個女妖，馮露其實印象不深。

    她唯唯諾諾、沉默寡言，每天跟著鏡童來送飯，偶爾被鏡童罵上幾句，便一言不發低下頭去。

    但仔細想來，能窺探到格格不入的蛛絲馬跡。

    鏡童囂張跋扈，沒少對洞里的姑娘動手動腳，每當他有所動作，都是鏡女出言制止。

    蜘蛛精脾氣火爆，有時被女子們的叱罵激怒，打算揮拳時，也是鏡女搬出“蓮仙娘娘”的名頭，讓他莫要損毀食物。

    那天夜里，馮露紅著眼眶對她說了很多，譬如洞中每個姑娘的身世，又或是她們的不甘、苦楚與抱負。

    求饒、利誘、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無一例外通通用上。

    鏡女只漠然瞥她一眼，搖了搖頭，轉身離去。

    在這種地方與蓮仙狼狽為jian的妖魔，確實沒有幫她們的理由。

    馮露沒抱希望，因而沒太失望，不成想第二天，鏡女前來送飯時，不著痕跡遞給她一張紙條。

    看清紙上內容的瞬間，她心跳怦怦。

    那是地下迷宮的地圖。

    “是這個?！?/br>
    說到這里，馮露從袖中拿出一張白麻紙，展示在眾人面前：“她在紙上寫，迷宮復雜莫測，要當心紅色部分的陷阱。還告訴我，盡量不要太早讓你們知道這件事?！?/br>
    這個要求很好理解。

    鏡女和鏡童每天都要為她們送上一日三餐，如果所有人都知道鏡女是內應，神情和態度的變化，很可能露出貓膩。

    得先瞞過自己人，才能順理成章騙過其它妖物。

    沈流霜想了想。

    今日蓮仙的蛛絲探入山洞、欲圖在她們之中挑選食物時，也是鏡女以“朝拜儀式不能沾染血腥氣”為理由，阻止了蓮仙進食。

    看樣子，是個被蓮仙驅使，但本心不壞的妖。

    “有地圖在手，我們只需循著她所畫的路線，就能找到出口?！?/br>
    馮露道：“只是……她說了，我們出逃，必然引起地下全部妖魔邪祟的警覺，到時候，免不了被它們追殺?！?/br>
    沈流霜身旁的中年女人輕嘖一聲：“大不了和它們拼個你死我活。老娘活了這么多年，沒受過這種鳥氣?！?/br>
    橫豎一死，她寧愿死得有骨氣。

    “除此之外，蓮仙生性警惕，在迷宮中設有陣法。我們出逃，巡邏的妖怪很可能將它啟動?！?/br>
    馮露說著，把手里的白麻紙翻了個面，露出反面的陣法圖解：“看這上面的標注，我們要按照順序，接連滅掉幾盞蓮花燈?！?/br>
    沈流霜眉梢一挑。

    兩儀八卦陣法，她記得黛黛學過。

    “總而言之，”趙流翠道，“就是走迷宮，殺邪祟，破陣法，三件事對吧？”

    馮露點頭：“等朝拜儀式開始，鏡妖會為我們打開石門?！?/br>
    到那時，便是箭在弦上了。

    突然得知這樣一個消息，洞中之人神情各異。

    有驚喜，有迫切，更多還是臉色煞白，rou眼可見十分緊張。

    “這次出逃，我們都不一定能活下來?！?/br>
    人群里，年紀最大的女人溫聲道：“像之前說好的那樣，開始吧?！?/br>
    沈流霜：？

    開始什么？

    “交換信物?！?/br>
    有人為新來的姑娘們耐心解釋：“我們每人挑選自己身上的一件珍視之物，交給身側下一個人?！?/br>
    “我先開始吧?！?/br>
    年紀最大的女人笑了笑：“我名孫聞香，是個繡娘。別看我現在老眼昏花，年輕時候，我的繡品曾被送進過皇宮?！?/br>
    孫聞香從懷里取出一個香囊，遞給右側的趙流翠：

    “這是我親自繡的荷塘夏景。荷花有出淤泥而不染之意，愿趙姑娘日后苦盡甘來，永遠如今時今日這般，懷一顆赤誠之心?！?/br>
    凡人與妖魔相爭，九死一生。

    她們洞中的十幾個女人，運氣不好全軍覆沒，運氣來了，也頂多活下兩三個。

    此舉說是交換信物，其實是臨死之際，對另一個萍水相逢的姑娘的祝愿與囑托。

    趙流翠眼眶發熱，道了聲謝謝，接過香囊。

    “我叫趙流翠?！?/br>
    趙流翠悶聲：“爹娘想要個兒子，把我送來這鬼地方……無所謂了?！?/br>
    她低頭，從心口的衣襟后邊拿出一本袖珍小冊，看向身旁的馮露：

    “我家里窮，身上沒有貴重的東西。我……我從小就想開酒樓當個廚子，這本菜譜一直帶在身上。把它送給你，愿你此生如意，吃飽喝足，幸福安康?！?/br>
    她打小跟著娘親學女紅和做飯，頗有天賦。

    娘親常會滿面含笑地夸她，哄得她喜笑顏開，可下一句話，永遠是“今后定能找個好婆家”。

    趙流翠覺得好笑又荒謬。

    為何她的才能，非要和嫁人扯上關系？刺繡是她的，佳肴也是她的，女紅與做飯并不羞恥，可恥的，是將它們視作討好婆家的籌碼。

    趙流翠想，她偏不嫁人，偏要開個屬于自己的酒樓。

    她做飯，是為了自己。

    馮露小心翼翼將菜譜接下。

    “我叫馮露?！?/br>
    拿出袖中裝有傷藥的瓷瓶，少女輕聲道：“我小時候調皮搗蛋，沒什么志向，有一回，被抓進乞丐窩?！?/br>
    沈流霜默不作聲掀起眼皮。

    這件事，馮露的爹娘對他們說過。馮露曾被販子拐走，送去乞丐窩點，采生折割——

    “采生折割”，即是將拐來的小孩折斷手腳，亦或挖眼毀容，讓他們淪為殘疾，再上街乞討。

    這樣的孩子，往往更能博取同情，為乞丐窩斂財。

    “乞丐窩里，有很多受苦受難的孩子，也有一個同樣被拐來、待我極好的jiejie?！?/br>
    輕輕拂過瓷瓶，馮露道：“我看著他們受苦，卻無能為力。當天晚上，jiejie帶我出逃，她為我……引開了人販子，再沒出現過?！?/br>
    獨自吸引賊人的注意，被擒獲后，她會遭遇什么，可想而知。

    后來馮露拼盡全力逃回家中，讓爹娘報官去尋。等她帶領官差再到乞丐窩點，已人去樓空。

    “從那以后，我便下定決心當個大夫，去幫更多人?！?/br>
    把瓷瓶交給身旁的中年女人，馮露輕揚嘴角：“將這個藥瓶贈予你，望你無病無災，心懷慈悲，逃離生天后，能尋得心之所向?！?/br>
    中年女人頷首接過。

    她生得高挑，眉宇間帶有幾分冷峻之氣，這會兒眼尾微垂，顯出少有的柔軟。

    沈流霜記得，她曾大大咧咧諷刺過幾個妖物，是個性情火爆、直來直去的人。

    “我叫程夢?！?/br>
    中年女人隨意撓了撓頭：“我是被家里那口子灌了迷魂藥帶進來的?！?/br>
    想起丈夫，她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我家世代打鐵，鋪子就開在城西。那混賬平日里裝得正正經經，暗地里竟在賭錢，半月前我知道這事時，他已欠了一大筆債?！?/br>
    她習慣性張口，想罵幾聲不堪入耳的臟話，目光掃過幾個十多歲的小女孩，生生忍住。

    “聽說蓮仙能賜下金銀珠寶，他把藥下進我的茶水里頭，等我醒來，就在這兒了?！?/br>
    程夢取下脖頸上的長鏈，遞給身邊的沈流霜：“這個給你。無論發生什么事，都別窩囊，你可以是漂亮的花花草草，必要的時候，得做一把劍?！?/br>
    沈流霜道謝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