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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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孩子看上去對他們的話左耳進右耳出,沒想到,竟一五一十全都記得。 施敬承亦是歡喜,喂他一塊甜雪糕:“正是?!?/br> 雖說對這種獎勵極為不屑,但施云聲畢竟年紀小,將甜雪糕咽進肚子里,嘴角揚起微不可察的弧。 忽然意識到什么,小孩微微仰頭:“我的大叔叔呢?也英年早逝了嗎?” 一生二,二生三,可他從沒聽說過這號人物,只有二叔三叔。 施敬承:…… 施敬承指了指自己:“或許,他還活著,正在給你喂點心?!?/br> 施黛趕忙悄悄解釋:“就是咱爹?!?/br> 可惜這個時代沒有“爸爸的爸爸叫爺爺”那套順口溜,或許……她可以給施云聲寫上一份? 人,好麻煩。 再度被困進語言迷宮,施云聲眉頭緊鎖,陷入沉思。 “我和你們爹爹先去招待客人?!?/br> 孟軻道:“待會兒得了空,可以去看看白硯。他來長安沒多久,人生地不熟的?!?/br> 施黛一笑,做了個聽令的手勢:“得令!” ……幼稚。 施云聲默默腹誹,不經意間,感受到幾道若有若無的視線。 令他渾身不適的視線,夾雜著竊竊私語。 “那就是施府的小少爺?聽說小時候被擄走,和狼一起生活了好幾年?!?/br> “狼?好可憐……” “說來也是辛酸。那孩子幾年前突然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所有人都道他已沒了性命,只有夫婦兩人一直在找?!?/br> “如今全家團聚,也是好事?!?/br> “就是苦了這孩子。在山里茹毛飲血的,怕是吃不飽穿不暖,日日廝殺為生,才養成這樣古怪的性子。今日我見到他,恍惚真以為見著一只狼……” 又來了。 施云聲暗暗咬牙。 他被接回施府,承受過許許多多各不相同的目光,也聽過或好或壞、或關切或嘲諷的話。 有人恐懼他體內的妖丹,有人嫌惡他孤僻的性格,也有人對他充滿同情與憐憫,仿佛他多么可憐似的。 施云聲討厭那樣的施舍。 他寧愿被人嘲笑辱罵,如此一來,他還能順理成章和那人打上一架,用拳頭搏回面子,而不是像現在—— 這讓他顯得,真的很可憐。 眼底漸暗,施云聲攥緊袖口。 幾乎是同時,腦袋被人揉了揉,他聽見施黛的聲音:“不想繼續待在這兒?” 施云聲點點頭。 “那——” 施黛很輕地笑笑,尾音微揚:“我和流霜jiejie,帶你去個好地方?!?/br> * 今夜的施府尤其喧鬧,鞭炮聲、嘩笑聲、伴隨天邊幾道轟然綻開的煙火聲,落在耳畔,平添煩躁。 與之相比,江白硯的院落清凈許多。 他與施府并無關聯,沒必要與往來的賓客們虛與委蛇,用完晚膳后,隨意找了個借口回房歇息。 房中一燈如豆,搖曳生光。江白硯對接連不斷的嘈雜聲響置若罔聞,半垂著眼,翻看手中兵法古籍。 他自然知曉除夕象征的含義,闔家團圓,祈求來年萬事順意。 可他既無家人,何來團聚。 自江家滅門,江白硯已有數年不曾慶賀除夕。這一夜于他無甚特別,不過是爆竹聲太吵,擾人清夢而已。 有時候,也會打擾他殺人。 夜影沉沉,風過闌干。 一頁宣紙被翻開,嘩啦輕響聲里,有人敲響房門。 隨之而來,是施黛的聲音:“江公子?” 她來做什么? 將古籍置于木桌,江白硯遲疑起身,打開房門。 門外站著施黛、沈流霜和施云聲。 沈流霜一如既往懶散發呆,施云聲習慣性瞪他一眼。 唯有施黛肩頭趴著只狐貍,一副興味盎然的模樣,朝他粲然一笑:“江公子,我們去放煙花吧!” 江白硯:? 他是真的生出了極為短暫的困惑。 “除夕夜哪能一個人待著?!?/br> 施黛手里抱著堆煙火棒,沖他晃了晃:“就在你院子后的山上,很近的?!?/br> 江白硯覺得有些好笑。 無論年夜飯還是煙花爆竹,理應是他們施家自己的事,他一個外人,摻和進去做什么? 更何況,他對此沒有絲毫興趣。 隨意牽起一絲隱含譏誚的淺笑,江白硯正要出言拒絕,卻聽見施黛幽幽的惡魔低語: “你若是一直待在臥房里,當心等會兒我爹我娘來,拉著你去跨年守歲?!?/br> 江白硯:…… 她一定是故意的。 江白硯閉了閉眼:“勞煩施小姐帶路?!?/br> 冬夜月懸中天,暮色四合。 前往后山的道路平坦通暢,施黛一路前行,沒過多久,順利抵達山巔。 頭頂樹影婆娑,仿佛能壓落而下,扒開一簇簇枯枝敗葉,眼前景象豁然開朗。 晚風拂面,月華普照。立于施府后山上,能將大半個長安城盡收眼底,如同一幅潑墨畫卷徐徐展開。 這是原主和沈流霜發現的地方,小時候閑來無事,兩人時常來后山玩耍。 施云聲前進一步,不自覺屏住呼吸。 他在僻靜無人的荒野生活多年,從未見過如今夜這般的景象。 入眼是大片明亮夜色,長街十里,銀裝素裹,火樹銀花。月華自天穹末端一路流下,蜿蜒綿亙的長街掛滿燈籠,燈火熹微,如紅墨暈染,暖意橫生。 天邊疏落落的星點與城中燈盞相映成趣,團團煙火點綴其中,勾勒千燈百盞。 這讓他突然生出一種古怪的錯覺,似乎自己久違地真正來到人世間,置身于萬千蒼生之中—— 人間煙火,觸手可及。 這就是她口中的好地方? 施云聲想,的確很好,至少比待在喧鬧無聊的府中要有趣得多。 “怎么樣,好看吧?” 施黛身后便是滿城煙火,回過頭來看他,眼底氤氳璀璨亮色:“這可是我和流霜jiejie的秘密基地?!?/br> 她說著將煙火棒逐一分發,動作輕盈如風:“放煙火,當心不要把自己灼到?!?/br> 施黛知道施云聲不會放煙花,得去教教他,出乎意料的是,江白硯接過她手里的煙火棒,居然也露出了剎那的迷茫。 他穿著白衣,膚色冷白,此刻被月色浸染,如同鍍了層寒霜,襯得眉眼清雋冷冽。 偏生江白硯的神情又略顯怔忪,長睫垂落,像霜雪化開,溢出點兒清凌凌的薄霧。 尤其當他握著煙火棒,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一動,將它好奇旋轉幾圈,瞧著有些孩子氣。 施黛看得一怔,想起他這些年的經歷,恍然道:“江公子,以前沒放過煙花?” 江白硯溫聲笑笑:“見笑?!?/br> 他對繁復至極的劍法和符箓信手拈來,到這種時候,居然顯出幾分懵懂。 終于。 平日里都是江白硯搜查線索、斬殺妖魔、教她畫符,她總算能教他一回! 使命感油然而生,施黛上前一步,為他調整手中的煙火棒:“要這樣拿,不然火星會燒到自己?!?/br> 阿貍趴在她肩頭,不自覺打個冷戰。 也只有施黛會把江白硯當作小可憐,它合理懷疑,江白硯新年時不放煙花,是去殺了人。 江白硯亦是沉默。 他過了這么多個除夕,這雙手握過沾血的長劍,捏碎過妖邪的骨頭,也生生掐斷過旁人的脖頸。 曾經的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會與某人并肩而立,手里拿著……煙火棒。 施黛甚至在教小孩似的,為他一點點調整好角度。 江白硯垂首,瞥見她一截白皙的脖頸。 無意識地,他的右手攥得緊了緊。 “這樣就好?!?/br> 這個動作只持續了短短幾息,施黛很快后退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