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顧侍郎離京,還未出嫁到夫家的顧小姐自然得隨同一起離開,無論李桐枝夢見的是多不好的事情,都不會有成為現實的可能。 雖然京官外調品階不變,其實有暗貶意味,但顧侍郎若是個真正有本事的人,能做出實績,在地方想要晉升比在英才濟濟的京都簡單得多。 利弊相抵。 李霜白放下支著帷裳的手。 原不受阻礙的陽光被紗質帷裳擋得朦朦朧朧,車廂內的光線頓時黯淡。 李霜白輕聲自語:“桐枝日日來幫我的忙,總不能叫她往后夜夜不得安眠?!?/br> 馬車停在顧府前。 于府外靜候已久的顧侍郎與侍郎夫人都迎上來。 李霜白在外人面前向來寡言,聽他們問候完,只是小幅度點點頭算作禮貌地回應。 被引入候客廳,李霜白坐定在廳中主座,并不說長篇大論的客套話,直言相詢:“顧小姐呢?” 侍郎夫人梗了一下,向廳外望了一眼,面有難色,道:“嘉瑩現在怕是還不能來見殿下?!?/br> “我早先給顧府下了拜帖,今日還刻意出宮來一趟?!崩钏滋а?,看向面色惶惶的侍郎夫人。 她心起惱意,通常古井水般無波無瀾的黑眸仿佛覆上一層冰,語氣依然平和,話卻說得重:“你現在與我推脫說她不能來見我,我想問問,顧小姐是犯下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嗎,連露一面都不行?” 這個罪名一經扣下,可了不得。 侍郎夫人慌忙否定:“并非如此......” “母親,我來了?!?/br> 女子輕柔的嗓音如雛鳥新生的絨羽般拂過,將侍郎夫人從無措中挽救出來。 李霜白循聲看去。 先入廳來的卻不是說話的人,而是一把傘面全部被刻意涂黑了的傘。 傘被收攏,傘下女子竟還戴著頂幕離。 鑲綴在帽檐的一圈皂紗垂下,長到可以障蔽全身,只影影綽綽能觀她身形曼妙,看不清面容如何。 李霜白因這事先未料想到的情況蹙起眉,心中隱隱有了個猜測。 門扉在女子進來后合閉上,府上的下人熟練地取來屏風,遮擋住自窗戶透進來的光。 顧嘉瑩歉意地向李霜白的方向福身一拜,啟唇解釋道:“六殿下誤會,我一旦見光,皮膚就會起紅疹甚至水泡,白日通常不離屋舍。母親心憐我才希望拖得晚些,到日頭小的時候讓我來,還望殿下不要怪罪她?!?/br> 為證明自己的話,她抬起手,將方才行走時不慎暴露在陽光中的手背給李霜白看了看。 她的皮膚是全無血色的病態蒼白,因而手背上那小片紅腫更顯得可怖。 顧嘉瑩身患這個病癥,不參與貴女間的社交便解釋得通了。 幸好顧家將她保護得很好,外人全然不知她身有隱疾,她的病痛就不會被當作談資,流言無法二度傷害她。 李霜白明悟自己方才的言語過分,逼著顧嘉瑩親koujiao代生病無異于揭人傷疤。 因此立刻站起身,向她道歉:“抱歉,是我妄語了?!?/br> 不待顧嘉瑩回應,跟隨在她身側一直氣鼓鼓的男童終是忍不住道:“你能認錯就好!老天無眼,使我jiejie患病,可她人品極佳,不能容人說閑話!你......” 四歲出頭的男童不能理解他叫囂的對象有多高貴的身份,快言快語,一味護著自己jiejie說話,還是被反應過來的顧侍郎叫了停。 顧嘉瑩憂李霜白怪罪弟弟無禮,連忙將她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自己身上,道:“殿下不是來見我的嗎,請容我解下幕離說話?!?/br> 她身上用于阻擋陽光的防護措施被全部拿去。 先前看見顧嘉瑩那雙骨骼纖細、可見青色血管脈絡的手時,李霜白便判斷顧嘉瑩不可能有舞劍的本事。 現在更是有明確答案了。 顯露在李霜白眼前的少女,形象與李桐枝所繪的夢中女子沒有任何一點相似。 因常年不見光的緣故,顧嘉瑩的一切都顏色淺淡。 發色與眸色皆是黯蒙蒙的灰色,此刻雖然水色的唇微抬起弧度,但一雙眼中是幾乎要滿溢出的憂慮。 她想不通沒有過交集的六公主為何忽然點名道姓要見自己,擔憂自己會為家里招來禍事。 “我來尋你是因一個誤會,現在已確認這個誤會與你無關?!崩钏撞⒉惶崂钔┲?,模糊將事由推脫成誤會。 給出明確答案,安顧家上下的心后,便準備就此告辭離開。 畢竟自己的身世背景非同一般,再繼續留在這里,只會令他們聯想到更多,陷入更深惶恐。 離開前,她抿抿唇,向顧嘉瑩道:“今日是我說話不顧忌,冒犯顧小姐了,之后若有機會,我會想辦法彌補?!?/br> 給出承諾是為求自己心安,李霜白并不睬他們對彌補的推脫,離開顧府,徑直登馬車回了宮。 宮殿側室里,李桐枝還沒有醒來。 李霜白沒有打斷她的睡眠,靜靜坐至旁邊椅子上,取了書架上一本書看。 室內只有銅塑仙鶴滴漏偶滴下水來的滴答聲和書頁被翻過的輕微摩擦聲。 約莫兩刻鐘后,李桐枝醒了。 貓兒般伸了個懶腰,她才發現在不遠處坐著的是六皇姐,而不是侍女枕琴。 端正了坐姿,將外衫套上,沒等她開口問候皇姐,李霜白先一步主動道:“我剛從顧侍郎府中回來,見過顧小姐了?!?/br> 她頓了頓,措辭如何在略去顧嘉瑩病癥的同時,令小姑娘聽明白。 李桐枝的外衫還沒穿好,小手緊張地揪緊盤扣,杏眸帶著期待和恐懼看向皇姐的方向,等待她的下文。 “顧小姐與你繪制的夢中人沒有任何相同之處,若要夸張些形容差距,可以說一個如日般燦燦,一個如月般皎皎,絕不可能是同一個人?!?/br> 李霜白語氣篤定,化解了自從做噩夢以來的這段時間李桐枝心中積攢的所有不安。 她連外衫地盤扣都不扣了,雀躍地趿上鞋,近至李霜白身前道謝:“辛苦皇姐為我奔波,是我想多了就好!我應了鳳影說等春闈結束就會傳書信給他,可不能說話不算話,我這就回去給他寫?!?/br> “有什么好寫的?!?/br> 李霜白替她將盤扣扣好,撫平她衣裙的褶皺:“與其耽誤慢慢想、慢慢寫的時間,不如我讓人替你傳個口信給他,就言請他來見你,有什么要說的都可當面說?!?/br> 李桐枝覺皇姐這個主意更好,點頭同意。 擔著捎信差事的侍女來到忠義侯府,言要見小侯爺,卻被府上下人引路到府上原該安頓客人居住的地方,不禁疑惑道:“賀小侯爺沒有自己的住處嗎?” 下人答:“侯爺嫌他自己住處風水不好,招工匠全拆了重修,還沒修完。說來也奇,他連水塘都填平了呢?!?/br> 第22章 賀鳳影記著李桐枝說春闈結束后會遞書信來的話,今日未去梟羽司,一直留在忠義侯府中。 宮女來時,他正心浮氣躁地以朱筆批閱一批文書。 這批文書在梟羽司內部稱閻王帖。 會在詔獄受刑的犯人皆擔著死罪,既然進了詔獄,斷然沒有被放出去的可能。 其中那些將所知情報都交代完的無用犯人,名字就會被列入閻王帖。 若得指揮使的仁慈勾決,就可被痛痛快快一刀了結性命去見閻王。 若是被否,那他們就是殺雞儆猴給下批犯人看的雞,要么熬不住刑罰,在這個過程中痛苦死去,要么熬住了刑罰,隨便弄點藥續上命,等下一場再用。 雖然結局同樣都是死,但瞬息斷命和活生生被折磨死,從體驗上來說是天差地別。 在李霜白遣派的宮女傳信之前,素來沒什么仁慈心的賀鳳影已將十來封閻王帖全否了。 剩下的閻王帖原也該是相同的結果。 畢竟養詔獄中那些已經無用的犯人完全不費事。 每日分點水,想起來或是有心情時,就投入些食物藥材吊住他們的命,餓死病死他們也沒關系,能算是比較安樂的死法。 可守在外的親隨忽然推開門,來向賀鳳影稟說,宮女傳來李桐枝的口信,要當下邀他進宮。 懸停半空的朱筆未落下,賀鳳影愣了愣,反應過來是李桐枝邀自己相見了,面上立刻如冰雪消融般露出笑容。 桌案上剩下那五封文書,他便不仔細查閱下屬們歸納好的文字口供了。 隨意看了一遍犯人的名字,稍回憶一下他們的來歷,確定了都不是需要刻意留下活口日后復審的犯人,便提起朱筆,給他們直接判處出結果。 由于心情忽然明朗的緣故,他決定看在善心小姑娘的面子上,將他們全部勾決了。 為等待李桐枝來信,賀鳳影早就收拾齊整了,當下工作結束,別無其他需要準備的,便囑咐親隨把文書送回梟羽司。 然后他不再耽誤時間,大步行出侯府,取來快馬,隨宮女往皇宮去。 再度見到小姑娘白皙嬌柔如羊脂的面容簡直恍如隔世,這段時間賀鳳影一直壓抑的心情,終于撥云見日。 今日的李桐枝顯得更加楚楚動人。 因為從六皇姐宮里回到自己宮室的李桐枝想著兩人久別,自己上次又是無理取鬧般拒了他前來探望,需得好好打扮一番向他道歉,因而換上了一身月白色長裙。 長裙由如霧般柔軟的綢緞面料制成,正是那匹曾被內務府主事貪去的湖州貢品。 為向她賠罪,免遭追究,內務府另兩位主事花重金請繡娘在制衣上多下工夫。 量身裁出的成品于胸口處以金線刺繡一朵木芙蓉花,配上她烏云般鬢發間點綴的同色堇青石步搖,美輪美奐,足以觸動任一少年郎的心弦。 更不用說原就傾心于她的賀鳳影。 自踏入殿門,他的視線就沒有一瞬離開她,甚至忍不住短暫駐足欣賞,神情專注。 看得李桐枝心中生出羞意,赧顏如醉,連耳垂都燙紅,不好意思地輕聲喚他:“鳳影,你坐來榻上,我有話同你說?!?/br> 她得好好為自己因做夢向他使性子的事道歉。 賀鳳影卻不希望她一味將過錯認在她自己身上,莞爾應了好,鳳眼彎起弧度,道:“我也有想要問問桐枝的事兒?!?/br> “那你先問吧?!?/br> 李桐枝以為他該是要問自己為什么從忠義侯府逃走,又為什么在次日拒絕他再來訪。 正琢磨著應當如何把自己鬧出的烏龍說清楚,便聽賀鳳影道:“我招來的工匠給我提供了好幾種設計方案,我瞧著沒有偏好哪種,需得桐枝幫我定個主意才好?!?/br> 小姑娘沒想到他會說出個仿佛毫無關聯的事情來,羽睫撲扇幾下,有點呆愣地問道:“工匠,什么工匠?你要工匠設計了什么?” “嗯,我找來了一批負責建筑的工匠,要他們重新設計我的住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