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賀鳳影傾訴完綿綿愛語,他的表妹仰首問道:“表哥,你真要同九公主退婚嗎?” 李桐枝的腦袋發懵,下一刻便聽賀鳳影答:“自然,我已識清我的心意,退婚于你我她都好?!?/br> 第17章 夜半時分,外面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溫度又下降幾分。 李桐枝從噩夢中驚醒。 殿內僅剩下一支蠟燭還亮著,已經燃至拇指般長度,想來距離天明應當還有一個時辰。 黯淡的光線中,小姑娘呆呆瞧著繡床帳頂看過無數遍的玉兔刺繡出神,心中竟對她該最熟悉的寢宮生出陌生感。 身體的沉重感還沒有完全消除,她不太確定自己是醒來,或是沉入了另一場可怕的夢中。 先前夢中的津津冷汗浸透心衣,涼意滋滋貼在背上很不舒適,她卻無心換一件。 因她的耳畔似乎還回蕩著賀鳳影的話。 他溫聲同他表妹說,他確定了他真正戀慕、愿意相伴一生的人是他的表妹。 至于同自己的感情,不過是因為他們相識得早,又一起長大,才誤以為與相處之誼是愛情。 他慶幸地言說,還好與九公主正式成親前就遇見此生真愛,一切都有回轉的余地,可以籌謀退婚。 這些冷酷的語句,如同鈍刀剮般刮在她心上,即便李桐枝醒來,心臟也悶悶作痛。 她選定賀鳳影成為自己的駙馬,可并非僅僅出于青梅竹馬的感情。 小姑娘的右手緩緩揪緊/窒疼的心口布料——她也不相信比同齡人更早熟的賀鳳影,會糊涂到誤判他們的感情,或是因遇上表妹陡然變心。 雖然在忠義侯府見到與夢境中一模一樣的場景時,她心中驚懼得厲害,但好生哭過一場,便將過于沉重的情緒盡數傾瀉去了。 此刻獨處在靜謐的清醒中,即便尤記著噩夢的內容,也能憑對賀鳳影的信任,自語著否認它的真實性。 李桐枝勉強支著身子坐起,暗暗鼓勵自己打起精神。 她需要去印證夢中所見賀鳳影的表妹,與現實中禮部侍郎的女兒到底是否同一個人。 若并非同一個人,那她的夢便是空中樓閣,連根基都不存,單純該是她胡思亂想。 而如果她夢中佳人當真是她全然陌生的禮部侍郎女兒,她才應當用不太聰明的小腦袋深思這仿佛預言般噩夢的寓意。 只是想要印證,同樣存在難題。 李桐枝沒有膽量貿然造訪禮部侍郎的府邸,他們之前沒有交集,即便出于禮貌允她進府,多半也不會喚出女兒來。 同樣的,身為無寵的公主,她也難以找到借口來請求一位在朝堂握有實權的臣子遣女兒進宮讓自己辨認。 無法親眼見到,那么應當如何證實她與只有自己見過的夢中人形象是否相同呢? 思忖片刻,李桐枝拿定了主意。 顧不上仔細穿衣服,只匆匆取來厚實的斗篷披好,小姑娘趿上鞋,點燃書柜邊立著的銅制連枝燈,從下方雙開小柜抱出其中一卷已經許久沒有動過的厚宣紙和一個頗為沉重的黃木梨箱匣。 打開箱匣,里面放著一整套用于作畫的工具、調制顏料的各色小巧礦石和裝盛顏料的精致瓷碟。 這些都是李桐枝母妃受封才人不久,被皇后問過打發時間的日常喜好而特意賞賜下的東西。 皇后的賞賜,材質自然是一等一的好,經這么多年都幾乎沒有劣化。 不過她母妃許才人尚在時,為教授她該如何畫畫,已將礦石材料用去了大半。 幸而在母妃故去之后,李桐枝少有動筆的時候,如今取用,倒并不覺得會缺少什么。 李桐枝用小刀刮下細細的礦石粉末,混上水調拌好,然后動作有些生疏地握住畫筆,蹙起眉活動手腕,調整到舒適的姿勢。 上好的狼毫筆潤上不同顏色,以工筆畫法著墨在雪白的宣紙紙面。 李桐枝神情專注地把她夢中陌生少女刻畫出來,因在繪畫灌注全部心神,一時間竟忘記噩夢中經歷的一切,面上浮現出淺淺的笑意。 繪畫于她是件樂事。 如果不是這些礦石材料價格昂貴且在宮中難有渠道獲取,她應當會時常繪畫陶冶情cao。 不知不覺間,外間停了雨,熹微晨光較點燃的連枝燈更亮了,她終于擱置畫筆,輕輕吹了吹顏料還未干透的紙面。 腦海中令她記憶深刻的少女形象差不多是被拓印在紙上,不止發型服飾身量都被刻畫出來,連眉尾近太陽xue處的一顆胭脂痣都沒有落下。 她勉強滿意,注意力分到別處,輕輕打了個噴嚏,這才意識到披在肩上的斗篷不知何時滑落到椅子上,肩背皆是冰涼一片。 若叫枕琴瞧了,又該念她不顧身體了。 在侍女發覺之前,她拾起斗篷重新披好,躡足行回床邊,將自己攏入已失余溫的被子中,輕顫著開始思考接下來可以請求誰幫助。 通常來講,她都是拜托賀鳳影幫忙。 可眼下,她因夢的緣故,私心里不希望賀鳳影與他稱不熟的這位表妹產生更多交集,將畫托付給他去辨認并非好主意。 那么除開能以表親關系見上禮部侍郎之女的賀鳳影,還有誰能見上人,有可能愿意幫她這個忙呢? 她認真將自己認識的人全想了一遍,終于得出來個答案。 于是用過早膳后,她靜待了些時候,便攜著已經晾干的女子畫像,同枕琴一道出了門。 第18章 規規矩矩地正坐到六皇姐李霜白的對面,李桐枝捧起她遞來的熱茶,小小抿了口,不知應當如何開口比較合適。 六皇姐的外曾祖父是宰相,有這重關系在,想要見到文臣陣營禮部侍郎的女兒,難度應當不算很大。 可請求六皇姐幫自己的忙,她該怎樣回報呢? “九妹有話直言便是?!崩钏撞碌剿鋈坏皆L,該是有求于己。 因此以陳述語氣平淡地寬慰道:“之前你受我牽連的緣故,被八皇妹害得生病,屬我欠你一回。我正因尋不到彌補的機會而心愧,你來得正是時候?!?/br> 這話并非客套。 李霜白追究李玉蟾,是她不肯白受李玉蟾登門找麻煩的氣,在李桐枝這兒到底算是有虧欠。 若能還上欠債,她自己也好寬心放下這件事。 “皇姐肯為我在皇后娘娘面前說公道話,我原就應當感激,八皇姐傷害我,怎能責怪到你身上?!?/br> 李桐枝下意識否認了李霜白作為導火索的錯處。 李霜白對上她一雙瑩潤眼眸,意識到她是真誠這么想,臉上浮現出無奈的淺淺微笑:“傻九妹,怎么好生遞去臺階,你倒不知下的?!?/br> 小姑娘臉頰漫開紅霞,聽她繼續道:“九妹先說說需我如何幫忙吧?!?/br> “我想請皇姐替我去瞧瞧禮部侍郎的女兒,也即鳳影的表妹,與我畫上的女子是不是同一人?!?/br> 她一邊說,白嫩的小手一邊將裝裱好的畫展示在李霜白面前。 李霜白正回憶朝堂四位禮部侍郎中,哪一位的女兒能與賀鳳影牽扯上表親關系。 視線落在墨跡正新艷的工筆人物畫上,心神不由一頓,問:“這畫是九妹請哪位畫師畫的?” 畫面人物細節清晰,連衣褶痕跡都可辨認,而李霜白所知的宮廷畫師多擅長鋪墨渲染,寫意而非求真。 她近來接李昭華的囑托,要編撰一冊醫治日常易患病癥的藥材集,廣發民間以普及。 這樣一來,一些囊中羞澀無從去醫館看診的百姓,染疾后想要自行往藥鋪抓草藥,或是去山中采摘,都能有個參考。 免得一味硬熬,錯過最開始好醫治的階段。 考慮到百姓文化程度低,寫得過于高深是無用功,李霜白預備以圖畫形式配上直白文字,正缺一位擅長刻畫細節,適合送去板印的畫師。 “沒請畫師,是我自己畫的?!?/br> 經她問起,以為是畫上哪兒出現問題,李桐枝低目仔細瞧了瞧。 “九妹小小年紀竟有這等畫功,莫不是之前一直在藏拙?!崩钏渍{笑一句,娓娓道來李昭華交付自己的差事:“九妹可愿意幫忙繪制草藥圖?” 這是件有益大眾的好事,李桐枝自然不會拒絕。 欣然應下后,她想到箱匣中所剩不多的礦石,面露遲疑,輕聲問道:“不知皇姐需繪制多少草藥?” 李霜白猜到她應當是拮據在顏料上,彎了彎眼睫:“因是要板印的緣故,配圖只能黑白,所以九妹以水墨白描就足夠。 不過到底是大皇姐給的差事,咱們出力,她出錢,用不著給她省。你且寫一張單子來,將你平時繪畫所需的顏料全寫下來,我去同她索要?!?/br> 李桐枝聽得有點懵,想著反正六皇姐不會相害,便乖乖點頭答了好,預備回去后照她的話去做。 語罷,李霜白的念頭重回到李桐枝今日央求的事兒上。 指腹撫至宣紙染料涂抹略不平處,她道:“你說的那位禮部侍郎,應是禮部下轄祠部的顧侍郎。他專掌管貢舉之事,當下正值春闈,為避替人舞弊之嫌,我怕是不能立刻登門拜訪,需得小半月后,禮部試士結束,才能前去查看——你很急于確定她女兒的身份嗎?” 若是實在著急,她與自己外曾祖父報備一聲,不理閑話議論,現在去見一見人,倒也沒有太大妨礙。 “不是很急……就等小半個月吧?!?/br> 李桐枝只是受夢困擾,想求一個心安。 總歸距離入夏還有好一陣,即便她的夢真荒唐到能與現實合上,也還有足夠時間,不必令六皇姐陷入不好的流言中。 李霜白點了頭,又奇怪地問:“你不是才在飲花宴上選定賀鳳影當駙馬嗎,既然想要認識他的表妹,與他說一聲不就好了,怎么會來央我去見?” “鳳影說自己與表妹沒有什么交集,我其實也不是想要認識他的表妹?!?/br> 李桐枝不好意思把夢見賀鳳影日后會移情別戀向自己退婚的事說給六皇姐聽,只含糊道:“就是白天胡思亂想,做了記得很牢的噩夢以后,又恰逢巧合夢與現實有相同處,所以放心不下,想要確定夢與現實不一樣?!?/br> 雖然沒有完全說明,但李霜白知她要查的是賀鳳影的表妹,將三個主角一湊,再瞧著李桐枝面上不安,便大致推斷出該是夢見出感情上的問題了。 她未曾陷入過愛情,不能體悟這份心情,不愿在不熟悉的領悟發表意見,因而問了另一個她聽出的古怪:“什么叫夢與現實有相同處?” “就是我夢見發生傷心事的地方,與忠義侯府內鳳影的住處小院一模一樣,穿行長廊后也見到夢中見過的蓮塘,被嚇到的當晚又做噩夢……” 李桐枝的貝齒輕輕咬在唇瓣,問博學多識的皇姐道:“這是有可能發生的嗎?” “忠義侯府是經久至今的公府改建,當初建國時,不比現在搜羅人才容易,興建世家大族的府邸,請的應是同一批工匠,九妹約莫從書本上或是旁人口中看到、聽到類似的描述,夢見以后再去忠義侯府,便以為噩夢成真了吧?!?/br> 李霜白語氣稍頓,道:“至于接連噩夢,許是九妹夢中賀鳳影做了傷害你的事,現實又再度見他,所以受了刺激。在完全安心不懷疑前,九妹不妨不見他,試試還會不會做噩夢?!?/br> 這些話聽著有一番道理,李桐枝當下的確怕見到賀鳳影后耳邊就響起夢中的冷酷話語。 稍踟躕一番,小姑娘聽進了六皇姐的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