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人氣一足,看著就很熱鬧。 賀鳳影未停留在庭院,視線掃了一圈,腳步頓了頓便繼續走向合閉門窗的宮殿。 叩開門,室內焚著炭火,溫暖得正舒適。 繞過新擺出來的畫屏隔扇,望見榻上慵懶抱著貓兒的柔軟小姑娘,他終于綻出笑容,打趣道:“都巳時中了,小懶貓還沒起嗎?” 也不知說的是窩在李桐枝懷里的雪團,還是說的昏昏欲睡的貓主人。 李桐枝清晨起得早,方才同貓兒耍鬧得有點累,便就著暖和小憩一會兒。 聞聲迷糊地看向他,半闔著的杏眸頓時睜圓,頗為驚喜地道:“鳳影,你進宮來了呀?!?/br> 因事先沒有約好今日相見,她沒仔細梳妝,不太好意思地攏了攏散下幾縷的長發,拉了拉被貓兒爪子弄皺的外衫。 然后清清嗓,邀他坐到榻上小幾的另一邊。 李桐枝身子略傾向他,目中藏笑,仿佛有什么迫不及待想要分享給他知道的事兒,卻不肯直說,故作神秘地微微揚起下頜,示意道:“你瞧瞧我殿內,可發現有哪里不同了嗎?” 性子嬌怯的小姑娘少有這般高興的時候。 揚起的下頜尖尖小小,像一塊軟潤的奶糕。 外衫最上面的盤扣大約因她先前耍鬧的緣故散開了,露出一小截線條流暢的白皙脖頸。 賀鳳影眸色微深,不好說破,怕令她羞倒。 因而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端出認真的態度看向他處,依她的話去找不同。 梟羽衛時常要抄家搜查證據,他的觀察力和記憶力都遠勝旁人,其實在入殿時就已了然較上次來時殿內每一處不同。 多出來的東西,大部分都是內務府彌補送來的擺設,不大可能是令她真正高興的緣由。 賀鳳影從她不時游離的目光判斷出她真正在乎的有兩樣。 一是正正擺在桌臺上的重明鳥小金像,另一則是小桌幾上她刻意用手遮擋了書名的話本。 抿抿唇,他決定裝作沒發現書冊,留給很有傾訴欲的李桐枝發揮的空間。 于是隨意把室內不同的擺件指了一圈,特意提小金像道:“我方才見陛下,是從皇后殿中來,似是在那兒見到一尊與你這小金像相似的大重明鳥像?!?/br> 李桐枝眼睛亮晶晶的,真誠敬佩道:“你好厲害,一會兒工夫就能發現這么多不同?!?/br> 一雙杏眼彎如新月,解釋起小金像的來歷:“那尊小金像就是同皇后娘娘宮中配套的,是大皇姐送我的,她昨日進宮來,為我尋公道,還說我可人疼?!?/br> “還有還有……” 她將手從擋住的話本上收回,帶著點小得意勁地說:“哼哼,這個你沒發現吧,這不是你送來給我的話本哦,是六皇姐送給我的,書上還有不少她的親筆批注呢?!?/br> 因幾乎不曾感受過親情關愛,所以哪怕是來自皇姐的一絲善意都足夠她品出甜來了。 賀鳳影聽她將自己帶來的話本同李霜白給的比較起來,心覺好笑,故意揚眉問道:“那我以后送你話本,也給你做好批注?” 李桐枝愣了愣,趕忙搖頭。 這主意可不行。 李霜白送她的話本是講各種小故事來說明哲理的,她托賀鳳影搜羅的話本,卻有不少涉及才子佳人間的朦朧情愫。 她每每避開旁人,獨自一人偷偷看時,都看得小臉通紅。 可又愛看,放不下故事,必要看到個幸福的結局。 ——托賀鳳影給她帶,實是沒有別的法子獲取。 如果話本劇情正到濃情蜜意時,她忽然看到游云驚龍般的字跡在旁寫上一句話,哪怕就“般配”兩個字,腦海中怕是都會浮現出賀鳳影的臉。 一定立刻把書丟開了。 想象到這里,李桐枝已經不敢看他了。 她面頰發燙,頗為心慌,掩飾般地垂目撫摸貓兒,不太確定地小聲問:“你不是同我說,你每次送話本都不會看內容的嘛,如何能做批注?” 李桐枝每每托他搜羅新話本,都是讓去他去買相似的類型。 雖然明白賀鳳影在這個過程中應能猜到自己是在看言情本子,但他要是連每本話本的具體內容都知道,感覺就不一樣了。 “我的確沒看?!辟R鳳影道。 他每日要處理的事務繁重,來看望李桐枝都是盡可能擠出時間,沒有閑暇一頁一頁翻閱話本。 不過他并非不知道內容。 自從第一次不慎把言情類故事夾在許多話本中給她送去,他就記下了教訓。 憂心會遞去把她引向歪路的書,所以事先都會請母妃的貼身婢女看一遍,由對方寫個故事梗概給他過目,確認只是春花秋月般描寫,才送入宮來給她。 見小姑娘放心地緩緩呼出一口氣,他故意道:“桐枝希望的話,我為了給你做批注,花時間看看也無妨?!?/br> “別看?!崩钔┲σ惑@,抬手拉住他的袖子。 目光觸及他眼底融融笑意,始知他是在逗自己。 “你這是同誰學的壞?!?/br> 她有點懊惱地嘟囔道,抱著貓兒,氣鼓鼓地把身子挪得距離他遠一點。 賀鳳影便收斂笑意,開口哄她,同她講些有意思的趣事兒,一會工夫便又勾著她回到原來的位置,傾身仔細聆聽。 閑聊一陣,枕琴表情頗為忐忑地走過來,道:“殿下,又有一批東西送來,入庫前需得你露個面?!?/br> 李桐枝疑惑道:“內務府補發的東西,清早不是就都送到了嗎?” 同東西一并來的,還有安排替換懶惰者的許多宮人。 “這回不是內務府送來的東西?!闭砬僖б麓?,道:“是一名梟羽衛送來的,說是遵皇命把查抄來的財富送予殿下?!?/br> 李桐枝一頭霧水。 由于聽說過不少相關梟羽衛的傳聞,她表現得同樣有些不安,小手捏緊衣裙,仿佛在給自己做面對梟羽衛的心理準備。 賀鳳影卻是沒有絲毫意外,溫聲寬慰她說:“別怕,我陪你一起出去?!?/br> 院內,佩戴夜梟面具的青年靜立在四口大箱子前。 金屬質地的面具冷冷反射著光,配合一身利于夜間行動的黑衣,除一雙眼睛外,全身被包裹得不露出分毫,看著的確會令人不禁聯想到許多駭人事跡。 青年望見賀鳳影,想起他叮囑自己不要嚇唬李桐枝的話,沉吟著取下手套,露出因經常不見光而顯蒼白、卻與常人沒太大不同的手,遞上一份清查名單。 不過他冷酷慣了,就算斟酌表現得平和些,說出的話也還是顯冷硬:“請九殿下過目名單和物件,查看有沒有對不上的地方?!?/br> 李桐枝猶疑不敢接近。 賀鳳影道:“我來核對吧,她在這兒看著就行了?!?/br> 梟羽衛青年自然對他的決定沒有意見,李桐枝也稍稍放松心神,小聲同他說謝謝。 賀鳳影接過名單,沒怎么看上面文字,隨意看起箱中東西。 畢竟這些物件就是他親自查抄來的,他也不認為自己麾下能有貪昧東西的蠢貨,做出個查看的樣子就夠了。 檢查完,向李桐枝點了頭,小姑娘便迎到他身側,取毛筆在名單上認真寫下自己的名字。 她的小楷每到轉折處總是彎起弧度,看起來格外可愛,賀鳳影瞧了一會兒才遞去給自己的下屬。 梟羽衛離開,宮人開始搬抬箱子。 賀鳳影同她入室,見她仿佛逃過一劫般放松下來,心念微動,問:“桐枝很害怕梟羽衛嗎?” 第6章 問話脫口而出,賀鳳影反應過來,立刻后悔提及。 他不希望李桐枝把自己同梟羽衛關聯起來,哪怕是以提問者的身份。 他在她面前只會是風光霽月的賀小侯爺。 那些血腥的、陰暗的事情都會同他性情中冷酷的、暴戾的一面一齊被藏在夜梟面具后。 她喜歡世家公子的溫柔做派,他就會以溫柔待她。 克制住時常攀上心尖的占有欲,作最稱職的護花人,永遠呵護這朵嬌嫩美麗的海棠自由生長在陽光中,而不是攀折養在花瓶里一日日枯萎。 花兒自是不必知曉護花人在放下水壺后拿起的是鋼刀和鐵鞭——她的世界里就不該出現這兩樣。 因此不等李桐枝做出答復,賀鳳影含笑自答了問題:“瞧我問的是什么,人人都懼梟羽衛,桐枝害怕是理所應當的事兒?!?/br> 拉開話題,他與她重聊起先前沒說完的趣事兒。 算了算時間,發現給詔獄中兇犯留的休息時長足夠,為了擊潰他們的心理防線,應該進行下一輪刑訊了,賀鳳影因而站起身同她道了別。 李桐枝送他出殿,抱起貓兒,一邊逗著貓兒開心,一邊回味方才他同自己說的話。 前額貼到貓兒小腦袋上時,她忽然想到被他打斷沒有回答的問題。 怕不怕梟羽衛? 答案當然是肯定的。 一些流傳宮中相關梟羽衛手段的言談,比話本里描述的鬼怪害人法子還要可怖。 李桐枝就聽說過一種刑罰名為“梳洗”。 意思不是女子的梳妝打扮,而是用一種鐵刷去抓梳在人的皮膚,直到露出皮rou下的白骨,令人在痛苦哀嚎中死去。 那樣殘酷的畫面,她連想都不敢想。 從此再聽旁人說起相關梟羽衛的傳聞,多半都會掩起耳朵。 可如果單單指方才來送東西的梟羽衛,其實還好。 青年戴著的金屬面具,穿著一身黑衣,初見時雖的確令人發怵,但她沒感受到對方的惡意,壓迫感也并非針對她。 較之她被一些宮人指指點點或鄙夷以視來說,他的冷漠和距離感反而令她沒那么窒息。 李桐枝想到這里打止,未再深思,重讓貓兒窩在懷里,取來小幾上的話本繼續看。 懶懶捱到用膳之后,她準備正經躺下,午睡半個時辰,補一補今晨起早的困倦。 誰料方脫去外衣,蓋上被子,宮殿外的宮人忽然唱名一聲“八公主到”,生生將她的倦意嚇飛。 李玉蟾尋她從來沒有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