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隊 第2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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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干子愣了一下,接著訕笑:“程隊懂行啊?!?/br> “在里面學的?!背瘫疽饫细勺涌梢詣幼?,三下五除二,房門應聲打開,撲鼻的灰塵嗆得所有人都咳嗽兩聲,還沒適應屋里的昏暗,一股潮濕發霉的味道就充斥了整個樓道。 單人間,一個客廳,一個小臥室,一個衛生間,可笑的是,這屋子的戶型竟然和程兵他們租住的屋子如此相似。一張折疊的簡易餐桌落滿灰塵,一把塑料椅子,老舊的電視柜上有一臺舊電視機,透著同樣的簡陋和對生活質量的不在乎。 這地方不可能還住著人,沒有人半年內生活過的痕跡,程兵做了個手勢,眾人四散而開,分別查找有用線索。 程兵問小莫:“你上次來是不是這樣?” 小莫長期在濕熱的環境下工作,大半夜出來,裹了件薄外套還是有點發抖:“差不多,就覺得他住得挺差的,不像要踏實過日子的,一切都很湊合?!?/br> 馬振坤一個箭步走到電視柜前,直接把抽屜拉出來放到地上,先查看里面的空隙,沒發現什么有價值線索后,才仔細檢查抽屜,抽屜里都是些簡單的生活用具,透明膠、指甲鉗、各型號的電池之類的。 “我估計這個房子里一個有用的指紋都提取不到?!瘪R振坤指了指抽屜最下面墊的一疊疊報紙,“這孫子太小心了,我懷疑他每次剪指甲,就把指甲崩在這抽屜里,然后用報紙一卷,直接扔掉?!?/br> 蔡彬走進臥室,上下打量了一番就出來了,臥室里空得好像被x光機照射過,只剩下骨骼般的床架子和衣柜架子。 蔡彬出來后,看見程兵趴在客廳窗臺,望著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便湊了過去。 程兵拉過蔡彬,朝外面一指,昏黃的路燈走向明確,顯出小區出口的方向:“發現沒有,這個位置能同時看到小區的三個進出口?!?/br> 像剛剛那樣進入小區,程兵覺得已經很小心了,但對于這間屋子的視野來說,那跟光天化日大搖大擺沒什么區別,就算王二勇還住在屋里,他肯定也早就有所察覺。 蔡彬把指節捏得咔咔作響:“這畜生應該是早就搬走了,又晚了一步?!?/br> 程兵走進洗手間,里面潮濕的霉味更重,骯臟不堪的洗漱臺堆了很多還沒拆封的一次性牙具,墻上掛了一面沾滿牙膏漬的梳妝鏡。程兵沒發現什么有價值的線索。 小莫則回憶起了什么。 “每次上廁所,他都會玩他那個掌上游戲機,最老土的那種,俄羅斯方塊,傻得很?!?/br> 這是個挺重要的信息,程兵馬上記在自己的筆記本上。 “嗯?”剛準備轉身離開,程兵眼睛一瞟,發現了一處不合理的痕跡。他轉身走回洗漱臺,靠墻的地方有一道奇怪的劃痕,不像是長期應力產生的,這痕跡直連到鏡子邊緣,他順著劃痕將鏡子移開—— 水泥墻上赫然出現一張刀刻人臉。 眼眶里沒有眼珠,其狀極怖。 挑釁? 程兵輕笑著搖搖頭。 又有了一個必須抓住王二勇的理由。 程兵走回客廳時,廖健剛好跑進來。 “找到這兒的房屋中介了!說上一任租客叫王凱。一年半前就退租了,說是回了老家四川德陽。這邊的房子一直不好租,所以這屋子一直空著?!?/br> “王凱,阿凱……”蔡彬喃喃自語,“看來這畜生改頭換面了?!?/br> “德陽,”程兵迅速回憶起地圖上的方位,腦中一下出現了公路鐵路幾條通往四川的路線,“難怪我們在長沙找不到他。老蔡,馬上訂票!” “咱們明天就動身德陽?!?/br> 回到出租屋,眾人收拾行李,打掃房間,跟長沙做最后的告別。 窗簾上掛著的黑板已經撤了,這東西帶不走,小徐用數碼相機拍了多張照片,仔細檢查過照片上每個字都能看清楚之后,程兵親自把黑板擦得非常干凈,不留下什么痕跡,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詢問和懷疑。說要像王二勇一樣,老鼠般生活在城市里,這“反偵察能力”是越練越好了。 窗簾拉開,住了大半年,程兵還是第一次看到出租屋外的夜景,這兒的人睡覺就是比老家晚,這個時間了,對面的老式居民樓依然燈火通明,窗戶大多沒拉窗簾。 有的窗口里一家人其樂融融看著倫理劇,母親端過來一盆水果,明明洗得很干凈了,還是用手搓了搓,遞給孩子一個,遞給父親一個,最后自己才拿起來一個。 這場景讓程兵忍不住想到劉舒和慧慧,進而他才發現,自從來了長沙,他根本沒聯系過這對母女,慧慧應該已經上大學了,不知道她考到哪兒去,現在離自己多遠……程兵一陣心悸,趕緊看向下一個窗口。 這里顯得更加混亂一些,都是群年輕人,屋里改建成了家庭ktv,但細心地用隔音棉把上下左右全都貼死了,一個簡陋的自制燈球反射著屏幕mv上的光線,整個屋子像個花園,姹紫嫣紅。 程兵忍不住對這個窗口重點關注起來,看了一會兒,發現這應該是附近大學的同班同學,他們玩得非?!案蓛簟?,桌上連煙酒都沒有,只有零食和飲料,更別說想象中k粉或搖頭丸之類的毒品。 下一個窗口是個小書房,一個年輕白領對著電腦看著一部老電影,房間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條,一個風格獨特的杯子就放在手邊,程兵似乎能看見里面咖啡冒出的熱氣,看到動情之處,那女孩掉了兩滴淚。 這就是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安寧,祥和,美好,沒給黑暗和罪惡留下任何可鉆的空子。 但這樣的生活已經和他無關了。 那么,等真的抓到王二勇,他應該干點什么呢? 回到劉舒和慧慧身邊嗎? 說心里話,他真的想,但是她們還會接受自己嗎?就算接受了,自己還配嗎? 這個振聾發聵的提問打了程兵一個措手不及,他急忙點燃一支煙,用力吸了兩口,強迫自己轉換思維。 煙頭在窗口明滅,程兵直接把煙灰彈到窗戶下掛著的空調外機上。 這空調外機上盡是煙頭和厚灰,沒有腳印,冷凝水的聲音一如七年前,滴答,滴答,滴答…… 此刻的程兵還沒有意識到,每次他在安靜中聽到這個聲音,事情就會起變化。 一支煙抽完,回頭看去,幾個人已經把東西盡量精簡地裝在包裹里,大家都不需要生活,都沒什么日用品。小徐和蔡彬一起做了精準的分類,紙質資料放在廖健的包裹里,電子產品歸小徐保管,一些必要的大件蔡彬背著,剩下細碎的物件,兩個人正在逐一排查,有用的就放在程兵包里。 “不出攤你不習慣???”廖健給了坐在角落的馬振坤一下,“你發什么愣呢?明天可是一大早的火車?!?/br> 大家熱火朝天地收拾著,聽到廖健的話,三道目光射過來,才發現馬振坤的異樣。 所有人的鋪位都分開疊好了,床墊放一層,褥子放一層,被子放一層,枕頭排列整齊放在最上面——只有馬振坤的鋪位還散亂在地上,他就坐在鋪位上,翻蓋手機掀開,他一直盯著屏幕,最開始程兵以為他在玩游戲,湊近一看,那屏幕上一片空白。 感受到眾人的目光,馬振坤手足無措地站起來,他先摸了摸后脖頸,又捋了捋頭發,還撓了撓皺起的眉心,最后雙手一直在喉結附近揉搓,仿佛那里堵著千軍萬馬。 他終于張大了嘴,程兵以為他要說話,他卻俯下身,病態地干嘔起來,涎水流了一地。 “病了不早說呢?!绷谓∵^來拍拍馬振坤的后背,卻被他躲開了,他抹了一把嘴,喉結滾動幾下,那呢喃仿佛不是說給其他人聽的,而是告訴自己的。 “程隊,我媳婦的腳讓熱油燙了,地都下不了啦。我要回趟家?!?/br> 就像被施了什么法術,所有人都定在原地,對面樓家庭ktv的歡唱聲隱隱約約傳過來。 一座大山忽而壓在程兵胸口,他只覺得堵得慌,也像想馬振坤一樣嘔出去。 馬振坤說的不是“他媽的程隊,我家那傻娘們給腳燙了,我趕緊回去看一眼,你們在德陽等我”。他的口氣沒有商量,沒有后路,那只是一則通知。 那不是退縮的借口,而是離別的終章。 蔡彬第一個動起來,他加速收拾起東西,其他人都像他一樣,埋頭干自己的事兒,好像不接話,馬振坤這句話就沒說出口。 蔡彬把行李包拉鏈拉上,突然發問:“你走了,就不回來了吧?” 屋里仿佛被按了快進鍵,每個人都不給思考留空隙。馬振坤沒否認,他從床鋪下面翻出銀行卡,遞到程兵手里:“這是夜宵攤賺的錢,我一分沒動,留給你們?!?/br> 程兵沒接,廖健的話就跟上來:“老馬,你什么意思?當初說出來抓王二勇,除了小徐,數你叫得最兇,怎么這就成縮頭烏龜啦?” 火藥味一層一層向上疊加,只差一個引爆的新捻,馬振坤猛地一回頭,甩開廖健還撫在他后背上的手,聲音倏忽變大:“行了!這里還輪不到你說我,別屎堆里插喇叭!” 他的意思是:說屁話。 廖健擺擺手,示意自己不跟他爭辯,轉頭一把扯過馬振坤的床鋪甩到墻角,接著依次走到其他人身邊,故意氣馬振坤,大聲喊著什么。 “程隊!等抓到王二勇,咱吃點好的?!?/br> 程兵如置身事外,直勾勾盯著上面已經空無一物的黑板。 廖健笑著拍了拍程兵,又大咧咧來到小徐身邊:“你小子,照片確定都清晰嗎?等到了德陽,咱沒有黑板,之前留下的線索可全靠你了?!?/br> 小徐也沒接話,直接蹲下來,他在墻角發現一只壁虎,那是他最后的稻草。他朝著壁虎伸出手,發出“嘖嘖嘖”逗狗一般的聲音。 果然啊,小徐心想,還是跟狗打交道簡單,人要考慮的事情太多了。 即便是跟三大隊的兄弟們在一起,也是如此。 “老蔡,要不你增駕個駕票吧?!绷谓∫稽c沒閑著,沒人搭理他他也不在乎,這回他站到蔡彬身邊,“咱們五個人,真抓到王二勇那天,五座車坐不下了……哦,我忘了,到時候咱們就是四個人了?!?/br> 蔡彬直直看向程兵,希望他出面制止,可程兵悲戚的目光讓他心頭一緊。程隊都這樣了……蔡彬雙目緊閉,站在房間的角落,無所適從。 最后,廖健來到馬振坤身邊,他沒看馬振坤,完全是路過,兩個人的肩膀碰撞了一下,馬振坤一個趔趄。 廖健輕聲說道:“半途而廢,我瞧不起你?!?/br> “你愛瞧得起瞧不起!”馬振坤突然咆哮起來,“當年三大隊我在一線出生入死,你坐辦公室寫文件拍馬屁的時候,我還瞧不起你呢?!?/br> 廖健身形一晃,從馬振坤身邊離開,程兵一看就知道這事還沒完,他分明從廖健的表情中讀出了三個字:“好好好?!?/br> 誰也沒料到,廖健突然轉身,掄圓了拳頭直擊馬振坤的臉頰,這一下馬振坤完全沒有準備,他吃痛一聲,往后退了好幾步,失去平衡,撞倒了眾人剛剛收拾好的鋪位。 以往在三大隊,大家想要“切磋切磋”,基本不使全力,真練技戰術,也是拿非慣用手出招。而廖健這一拳是右手出的,一點情面都沒留。 馬振坤朝身后的墻上一蹬,直沖廖健而去,一下就把他撲倒,兩個人就在地上扭打起來,身上都蹭了不少煙灰。他們把工作中練習過的技巧用到了極致,一個用脖頸擒拿,另一個就用反關節擒拿,一個想靠著墻借力站起,另一個就用單腳側蹬掃倒對方,帝王烏賊對抹香鯨,兩個人遍體鱗傷,誰都沒占到便宜。 蔡彬和小徐想把他們拉開,卻根本找不到切入點,直到程兵喊了一句“你倆行了!”,兩個人才自動分開,都盤腿坐在地上,都揩拭嘴角滲出的鮮血,兩頭敗落的公牛喘著粗氣盯著對方,落寞而蒼老。 斗敗他們的不是彼此,而是命運。 馬振坤吐出一口血痰,叼起一根煙,煙嘴碰到了傷口,他疼得嘶嘶兩聲,翻遍褲兜沒找到火兒,他朝著小徐做出了一個按動打火機的手勢,一個打火機帶著勁風飛過來,準確地砸在馬振坤腳邊。 馬振坤抬頭一看,是廖健扔的。 他突然低頭嗚咽了一聲,等再抬起頭,馬振坤臉上沒淚,嘴角竟然掛著慘笑。 “坐牢的時候,家里都靠我老婆……” 程兵突然重重咳嗽起來,仿佛一個肺癆患者,那聲音似乎永無終結,他咳得涕泗橫流,這樣其他人才不會發現,他剛剛流了淚。 馬振坤自顧自繼續說道:“她晚上大排檔賺錢,白天還要照顧臥床的我媽和孩子,后來都靠她給我媽送了終?!?/br> 小徐終于不再看壁虎了,他抬頭望向天花板,似乎那里有人生該去往何處的答案。無疑,他想自己的爸媽了。 “我坐牢五年,她能老了二十歲,我一直覺得欠她的……下午她給我打電話,哭著說她實在扛不住了……” 聽到這兒,蔡彬也扛不住了,他想起自己的妻子,記憶的觸角在大腦中死命搜刮,最后的印象竟然是判決當天的庭審現場,他記得自己往后瞥了一眼,妻子沒跟其他人的家眷站在一起,而是孤立無援地接受記者的長槍短炮。蔡彬回憶起兩個人剛剛確定關系的時候,那樣明媚的女孩,為什么要承受這些? “程隊,兄弟們,我再不回去,我的家就沒了。我現在什么都沒了,我不能再沒了她……” 馬振坤雙手捂著臉嚎啕大哭,好像一個學齡前兒童,仿佛他再不做點什么,最心愛的那個玩具就會被其他人搶走一樣。 廖健狠狠鑿了一下墻,血從他的指縫中流出,他想上前一步抱住馬振坤,兩個人中間卻似隔著千難萬險,最后,他雙臂環抱,內里只有出租屋內混著煙味的濁氣。 我真該死啊。 廖健在心里對自己說。 “老馬,你回去吧,我們理解你。放心,剩下事的交給我們?!?/br> 心碎的程兵給同樣支離破碎的三大隊念出悼詞。 馬振坤哭喊得更大聲了。 此刻,他最不需要的就是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