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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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中與京中自是完全不同。 從未在軍中立過功的云中郡王,自然也得不到軍中諸將士的另眼相待。 他在邊關的寒風朔雪里咬著牙強撐著一口氣,從帶兵小股作戰開始,一步步得到父親舊部的認可,成為統領萬人、令人信服的少將軍,用了整整三年時間。 也就是這個時候,父親唯一的meimei,他的姑姑病危。 景長嘉星夜兼程趕回京城,也只來得及見這位親近的家人最后一面。 重要的親人一個接一個的離世,最終只留下了一個未滿十七的他,與一個將滿十歲的小表弟。 御座之上的天子是個太過隨心所欲的人。他的情感總是來得濃烈,愛之則欲其生、惡之則欲其死。 小表弟雖然早立了太子,可太子沒了母親,與天子又關系日疏。他的太子之位隨著天子的態度變化,變得越發不穩固。 那幾年的日子……著實不好過。 想到這里,景長嘉眨了眨眼,驀地笑了起來。 原以為這幾年日子總歸越過越好了,可看看他現在這模樣,可比最不好過的時候還難了。 他那位日漸昏聵的天子姑父,雖然想過廢太子、想過圈禁他,但到底應當還未想過要殺他。而他這位親愛的弟弟……可就說不好了。 夢里尖嘯的寒風似乎穿過了夢境,刮在了他身上。 景長嘉忍不住再次摸了摸脖頸。 “小孩子可真難養,不知道什么時候就長歪了……”他悄聲嘀咕,“姑姑,我也是第一次養孩子,真的已經盡力了。日后見了面,可不許罵——” 聲音突兀地停了下來,景長嘉猛地轉頭,雙目凌厲地看向牢門外。 寂靜的鎮撫司獄里,多出了一道若隱若現的聲音。 啪嗒、啪嗒…… 像是腳步聲,卻又高低起伏不定。時快時慢地漸漸逼近了過來。 第2章 牢獄 景長嘉細細地聽著。 凌亂的聲音逐漸變得清晰,沒過多久又突兀的停了。短暫的寂靜后,遠處再次響起幾道金屬碰撞之聲,隨即一聲刺耳地“吱呀”聲穿透了寂靜的鎮撫司獄。 那是本層最外圍的牢門被打開的聲音。 有人來了。 不止一個人。 從再次響起的腳步聲判斷,應該是三個人。 景長嘉緩緩坐起身。他在這鎮撫司獄里關了半月有余,沒人刑審他,也沒人來問他話。每日只有一個從不說話的啞巴侍衛定時來給他送飯。 今日不到飯點,卻有人下來了。 是要提審他,還是……他那好弟弟終于忍不住了? 想到這里,景長嘉雙眼一亮,竟然有些興奮了起來。 長時間的絕對寂靜,是能將人逼死的刑訊手段。這段時日若不是每天都多少有點動靜,偶爾還有老鼠鬧騰,景長嘉毫不懷疑自己撐不下來。 刑訊也不錯,也讓他看看楊以恒會讓誰來對付他。奪權親政,就該快刀斬亂麻。 拖半個月,真不像話。 景長嘉在心中樂淘淘地把楊以恒訓斥了一遍,又安然起身站定,好整以暇的等待另外兩扇門打開的聲音。 接連的開門聲后,一盞燈籠出現在了視野的遠處。 那往日給他送飯的啞巴侍衛提著一盞白紙燈籠,領著兩個人走了過來。 當先一個身著一身內侍的青袍,手里提著一只五層大食盒。一見景長嘉,他便笑著躬身,恭敬有加地道:“請云中殿下安?!?/br> “王公公?!本伴L嘉腳步未動,笑道,“這可不敢當啊?!?/br> “云中殿下說笑了,臣給您請安,那都是應當的?!蓖豕戳艘谎蹎“褪绦l,對方當即上前一步,打開了牢房的門。 門一開,王公公當即進入牢中。他躬身放下食盒,輕聲道:“殿下,陛下很是記掛您。您看,這是陛下特特吩咐為您準備的?!?/br> 那五層大食盒甫一打開,就散發出了一股不屬于鎮撫司獄的鮮香味美。 “您看這蟠桃金絲飯、酒蒸軟羊、五味杏酪鵝、蜜炙春雞、雪霞羹……都是您最愛吃的?!蓖豕粚訉拥卮蜷_,嘴里不停地道,“陛下一早起來,就惦記著這事兒。御膳房的廚子養得疏懶了,做不出您愛吃的味道……陛下起了好大的火氣?!?/br> 他一邊說一邊覷著景長嘉的臉色,見景長嘉沒露出什么不滿,當即端起那碗蟠桃金絲飯,垂首低眉地遞給景長嘉:“殿下,您嘗嘗?” 景長嘉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作為當今陛下的貼身內侍,王公公不會不知道私泄禁中之事是多大的罪名。他既敢說這話,那就是楊以恒的意思。 可楊以恒想用這件事告訴他什么,他都不想關心了。 他只知道,天子點餐,御膳房自然要按著天子的口味來做。他們哪里會知道,他們陛下今日偏要發神經,想給一個鎮撫司獄里快死的罪臣點餐? 楊以恒沒了他掣肘,倒是有些像他那喜樂隨欲的親爹了。 見景長嘉一直不說話,王公公心中跳得厲害,他正猶豫著想要再開口,就聽景長嘉道:“王公公是我們陛下跟前的紅人,倒也不必在我面前這般作態?!?/br> 他漫不經心地撥開眼前精巧的飯碗,另一只手嵌著王公公的手臂,強迫他站直了身體:“這地方我待累了,我也不為難你。你盡管回去復命,咱們陛下想給什么罪,我都認。讓他早早定好斬首的時辰,免得我沒了耐性,自行行事?!?/br> 他語調和緩,王公公聽了這話卻渾身一抖。 王公公垂目哀哀道:“殿下,您這不是要臣的命嗎?” 景長嘉輕嗤一聲,放開他的手臂,掃了一眼地上的五層餐盒:“斷頭飯都送來了,難道不是他已經等不及的意思?” 王公公又是一抖。 “回吧?!本伴L嘉沉聲道。 王公公無奈,只得躬了躬身退回到那指燈的啞巴侍衛身邊,又看了身后那人一眼。 第三個人戴著黑兜帽,一直默不作聲。直到王公公退了出來,他才幾步走到門邊,輕聲喚道:“無咎!” 景長嘉聞聲一怔,他疾步走到門邊,看著那人摘下黑兜帽。 兜帽之下是一張熟悉的臉。 來人正要開口,就見景長嘉抬起手厲聲道:“退下!” 王公公與啞巴侍衛齊齊低頭,步履迅速地往后退去。 直到兩人走出十來步的距離,景長嘉才收回視線,溫聲道:“貫容,你不該來?!?/br> “我不來,還真不知道你一心求死!”周貫容急道:“無咎,你萬莫放棄,我們都在給你想辦法。況且我看陛下……我看他的意思,也并非是要你死的?!?/br> 景長嘉卻笑:“我哪有一心求死?” “那你又何必曲解他的意思?惹怒了他,對你哪里有好處!他現在可不是一心只聽你話的好弟弟了!” 這話一出,周貫容自己都驚了一瞬。 他看著景長嘉的神色,穩了穩神才壓低聲音,安撫一般地道:“無咎,他畢竟是你一手帶大,你與他的情分總歸不一樣?,F下的沖突……本就在預料之中,他只要你退一步,你便退上一步,又如何?” 見景長嘉不說話,周貫容急急去拉他的手:“無咎,你想想你一心想做的事業,你讓人遠去西域,你讓人出海帶回來的那些瓜果香料,你不是說有著大用?你還未告訴我們該怎么用?!?/br> 景長嘉避開他的手,眸色溫柔地看著他:“都是食物,百姓自會發現它們的用處?!?/br> “那你讓人做的那些農具……” “我留了手札?!本伴L嘉打斷他的話,“也早早尋了民間的工匠學習。沒了我,他們也知道該如何制作、運用?!?/br> 周貫容神色復雜地看著他。 鎮撫司獄光線昏暗,明明滅滅的光落下來,在人臉上落下起伏不定的陰影。景長嘉的一雙眼隱沒在那樣的昏暗里,只有點點星子一般的光從里面透了出來。 是了,當今天子跟在他身邊長大,他哪里不知道自己會面臨什么? “你是不是……一開始就想好了?”周貫容低聲問。 “啊……”景長嘉愣了一瞬,才又笑道,“沒有。沒有的?!?/br> 在他的預想里,他應該手把手的教會楊以恒該如何做一個決策者,而后……他會慢慢的把自己的人都撤出來。 他會遠赴大漠、深海、孤山,去那些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或許幾年才會回來一次。但他會帶著他發現的種子、人才一起回來,盡己所能的讓這個世道變得好上一點。 他總以為楊以恒會支持他。 所以在他的猜想里……絕沒有鎮撫司獄這么個地方。 “但你總該知道,他不想殺你?!敝茇炄葺p聲說,“無咎,就一步。咱們就退一步?!?/br> 景長嘉依然笑著,他看著眼前的朋友,認真地道:“景無咎,可以死,不可以敗?!?/br> 周貫容眉頭緊皺,他死死盯著景長嘉,幾乎低吼道:“這不是在邊關!” 他忘記了這是什么地方,只緊緊握著景長嘉的手腕,哽咽道:“你不需要做那個戰無不勝的少將軍!你敗了也不會死……退一步活下來,有何不可?!” 景長嘉幾乎是縱容地看著他發脾氣,等周貫容說完,他才掙脫周貫容的手,動作輕緩地拍了拍對方的手臂:“貫容,回去吧,別來了?!?/br> 周貫容還想說什么,可啞巴侍衛已經幾步上前,一手抓住周貫容的手臂,一手做了個請姿。 常年握筆的書生不是拿刀侍衛的對手,他幾乎是被啞巴侍衛拖著,離開了景長嘉的視線。 等鎮撫司獄再次安靜下來,景長嘉才長長、長長地嘆出一口濁氣。 退一步就不會死了? 景長嘉輕笑一聲。 楊以恒或許是不會殺他,可楊以恒也最知道他厭惡什么。 他要把他圈禁在長公主府里終生不得踏出一步,這與死又有什么區別? 或許……也不僅僅只是圈禁在長公主府。 楊以恒或許只想他躬身低頭,偏偏景無咎一輩子都沒有彎下脊梁活過。 他絕不接受這個結局??呻y道因此,他就要起兵嗎? 夢里楊以恒失控的嘶嚎似乎又響了起來。景長嘉摸摸脖子,邁步走到那五層大食盒跟前蹲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