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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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的聲音在空曠的流云殿上一遍遍回蕩。 最終穿過鏤空的饕餮紋座屏,傳到了應長川的耳邊。 “啟稟陛下,使臣們去了海灃國后,果然發現了江大人口中的那種水稻,”殿上的人滔滔不絕道,“它不但耐旱,可以種在我爍林郡的小丘上,甚至還有著早熟的特點。仔細算來,它的生長周期要比普通水稻短整整二十多天,最多可以做到一年三熟!” 說這番話后,他激動地用雙手舉起一個長長的木匣:“陛下、江大人請看,這便是海灃稻?!?/br> 雖然已拿到稻谷多時,并早早知曉了它的妙處。 但此刻這名來自爍林郡的年輕官員的雙手,還是在不住地顫抖著。 作為土生土長的爍林人,饑餓自幼都是徘徊在他心尖的烏云。 然而這一刻,他卻依稀見到疾風吹過曠野,撥開陰云透出了第一縷日光…… 桑公公趕忙上前無比鄭重地接過木匣,用絲絹擦過之后放在了天子的桌案上。 江玉珣忍不住轉身看向木匣。 紫檀木制成的木匣內墊滿了上好的絲絹,生長在海灃國田地里最不起眼的水稻,就安靜地躺在此處。 燦金色的谷穗長而無芒,稻谷粒顆顆飽滿。 翠綠色的莖稈粗壯、葉片較窄且挺直,明顯要比大周的水稻品種更抗倒伏。 江玉珣不由喃喃道:“真好看……” 爍林郡的官員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下官走時郡內稻谷已經開始拔節分蘗,如一棵棵小樹生長在田中。想必等回家的時候,就能看到面漫山遍野的金濤了?!?/br> 他的目光在這一瞬間變得極其幽深。 似乎已經穿過千萬里,看到了遠在天邊的家鄉。 天子也在這時笑了一下,拿起了桌案上的稻谷。 “既然如此,孤未來定要去爍林郡親眼看看?!?/br> 說著,手指便輕輕地從稻穗上撫了過去。 正值盛夏,仙游宮內也多了些許聒噪的蟬鳴。 此刻他本該因耳邊的聲響而感到不耐煩才對,江玉珣卻沒來由地從天子的動作中看到了幾分溫柔。 ——這一次應長川并非為了征戰、威懾天下而想要去爍林郡,他只是想親眼看看這片土地再見證一場豐收。 江玉珣的心忽然也隨著稻穗一道輕輕地顫了一下。 聽了天子的話,爍林郡來人當即興奮了起來:“此乃爍林郡之榮!” 說完他又不由自主地將視線落到了江玉珣的身上。 暈船的感覺始終徘徊在江玉珣心間。 南巡回京后他本不愿再坐那么久的船,這一瞬竟也忍不住道:“臣也想與陛下一道去?!?/br> 海灃稻的生長速度雖然快,但從育種再到推廣、豐收,卻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可此刻江玉珣已經迫不及待想要看到爍林郡穰穰滿家、稻谷飄香的場景了! “好,”應長川放下了手中的稻谷,垂眸笑著看向江玉珣,“那便一言為定?!?/br> “一言為定?!?/br> - 那位名叫“管士銘”的木工被江玉珣請到了仙游宮中。 他本想在玄印監駐地見管士銘,但天子卻頗感興趣地把管士銘喚到了流云殿上。 此時已是傍晚,赤紅色的晚霞映亮了遠天。 如烈焰一般,燃在每個人的眼底。 管士銘所做的半成品體積頗大。 幾名內侍官合力才將它搬到了天子面前,同時撤掉座屏。 看到眼前的東西,應長川不由略為好奇地挑了挑眉:“這是何物?” 說著,便緩步走到了殿中央那架巨大的木制品前。 管士銘額頭上瞬間冒出一層冷汗:“啟…啟稟陛下,下,這是樓……” 他不但有些結巴,且話語間還帶著濃重的桂鳳郡口音。 幸虧桂鳳郡離原主所在的蘭澤不遠,江玉珣這才能勉強能夠聽懂他在說什么。 “啟稟陛下,這便是管先生最近正在做的花樓機?!?/br> 見江玉珣聽懂了自己的話,管士銘立刻松了一口氣:“對,對!” 同在殿上的幾名郎官,不由疑惑地看向前方那件半成品。 “花樓機”又名“花機”,是一種可以在紡織物上織出各類提花圖案的精密織布機,它的存在直接體現了華夏古代紡織業的最高水平。 最早的“花樓機”由女工發明,在大周立國以前便已問世后又經多次改良。 但總的來說,誕生不久的它還處于比較原始的發展階段。 莊有梨不由小聲說出了眾人的疑惑:“這花樓機怎與我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樣?” 見管士銘還在擦頭上的冷汗,江玉珣直接替他回答道:“如果沒猜錯的話,這臺花樓機應當是管先生改良的?!?/br> 雖只是個半成品,但江玉珣看向花樓機的眼中已經寫滿了期待。 以制作棉布為例,工人首先要把棉花“紡”為棉紗線,而后才能把棉紗“織”成布料。 這兩步所用的機器完全不同。 歷史上的管士銘曾改進過紡紗機,但并未涉足“織”的領域。 見到這架花樓機之前,江玉珣也完全沒有想到管士銘竟然會制出此物。 “對,”終于緩過神來的管士銘連忙點頭說,“正是?!?/br> 他跪坐于席,始終緊張地看著眼前地板一動不動。 眼前這架花樓機已在管士銘的腦海中住了幾年。 可惜制作它所需的木料、時間太多,他實在沒有精力與金錢將其構想變作現實。 直到這次被桂鳳郡推至昭都,得到朝廷支持的他方才動手。 管士銘改良的花樓機和江玉珣印象里的完全不同,擔心介紹出錯,他不由輕聲朝管士銘道:“管先生不趁這個機會,好好同陛下介紹一下嗎?” 管士銘雖無比緊張,但他也知今日這個機會實屬千載難逢。 “是,江大人……”管士銘深吸一口氣,終于抬起頭看向自己所制的花樓機。 二十出頭的他常年待在木匠鋪里不出門,膚色也因此稍有些蒼白,長相也比江玉珣想象中還要清秀幾分。 相比起木匠,年輕的管士銘或許更符合人們心中有關“文人”的刻板印象。 流云殿上的燈火照亮了還未上漆的花機,看到它的那一瞬,管士銘的心情忽然平靜了幾分。 他努力組織語言,盡量放緩語速以保證語句流暢:“花樓機通身度長一丈六尺,由調整經線開口的‘衢盤’,還有使經線回位的‘衢腳’構成。呃……衢腳是用竹棍做的,一共有一千八百根之多。*” 聽到這里,殿上眾人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一千八百根衢腳? 怪不得管士銘做了這么多天才勉強做出一個半成品。 伴隨著管士銘的描述,應長川也將目光落在了衢腳之上。 他頗感興趣地問,“此物如何使用?”說完又垂眸向管士銘看去。 徘徊在天子眉宇間的淡淡笑意,并沒有削弱他身上的壓迫感。 見應長川開口,管士銘慌忙又行了一禮接著開始介紹:“回陛下的話,先由畫師,師……” 然而這一回,被應長川看著的他卻又結結巴巴半天什么也說不清楚了。 沒有辦法,大概知道些原理的江玉珣只好替他“翻譯”起來。 “陛下,管先生說首先要找一名畫師把花紋畫在紙上,再讓工匠用絲線按照圖樣度量,制成‘花樣’。之后再把剛才的‘花樣’懸在‘花樓’上,按照紋樣上的尺寸和度數制作,便可以織成提花了。*” “對對對!”管士銘不由向江玉珣投去了感激的目光,“江大人說的是!” 說完,江玉珣又將視線落在了花樓機之上。 此刻他心中無比震撼——花樓機極度精密,制作起來極其復雜。 然而管士銘不但將它做了出來,甚至完全不用圖紙! ……然而在歷史上,這樣一名真正的天才竟然一生碌碌無為,直到死后才開始發光發熱。 這實在是太過可惜可嘆。 想要替管士銘在皇帝面前刷出存在感的江玉珣,半點也不掩飾自己的欣賞與崇拜。 他直接在大殿上感慨道:“管先生實在是天縱奇才,竟能直接做出此物!” “是??!”大概明白了花樓機原理的莊有梨等人跟著附和道,“管先生定然早就在心中將它制了成千上萬遍!” 就連站在一旁的桑公公,都跟著贊賞起了他來。 管士銘的面頰當即爆紅:“各位大人言重了,言重了?!?/br> 見流云殿上氣氛熱烈,江玉珣當即趁熱打鐵道:“陛下,木工一道觸類旁通,管先生既然能制造出如此精良的花樓機,那么改良木質馬鞍甚至于弩機對他而言都不是難事?!?/br> 此前管士銘從沒有想過做什么“弩機”,但見江玉珣這樣說,希望留在昭都做出一番事業的他也不由自主地跟著點起了頭:“對對對,不是難事?!?/br> 相比起花樓機,聽到這里應長川的眼中明顯多了幾分興致:“愛卿的意思是?” 其實自從內侍官將花樓機搬進流云殿的那一刻起,從未見過如此精密儀器的應長川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但他仍故意這么說,并把此事的主動權交到了江玉珣的手中,打算借此事提升江玉珣在天下人才心中的地位。 江玉珣無比鄭重地向應長川行了一禮:“臣以為,定要將管士銘管先生留在昭都?!?/br> 說到這里,他不由抬眸看向花樓機:“由它織成的布料不但可以自己用,更能通過商路售往海外?!?/br> 江玉珣說的便是克寒以及海灃國等地。 天子緩緩點頭:“確是如此?!?/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