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廢黜的太子,遠比龜縮在宮中的帝王更像一位君主,那他即便名義上被廢黜了,卻還是所有人心中的君王。 城下陳氏執鞭質問他:“你要如何傳位給我們?” “我會代父皇下罪己詔,將皇位和玉璽傳給你們其中一個人,然后三日后在祭臺自裁,但是為了城中百姓的安危,你們必須只能有一家進城?!?/br> 第五扶昌的話無不道理,若是他們進城之后再為皇位打起來,受傷的依舊是中都百姓。 城外的氣氛一時劍拔弩張。 但袁氏冷笑:“你是想讓我們先在城外陷入廝殺,你好漁翁得利吧?” 其余三人尚在沉思,第五扶昌愿意下罪己詔,親傳玉璽,那他們就不必費力殺光城中所有人,皇位也來得順理成章,確實極有誘惑力,但袁氏說得也在理。 袁氏是四人中實力稍弱的,他建議:“與其自相殘殺,令這小子得利,不如我們將他先殺之,按照原計劃進城再慢慢商議,小弟實力微薄,只愿哪位哥哥厚待小弟,封個王爵令小弟享享清福便是?!?/br> 三人意動,再看向第五扶昌之時,眼中略泛殺意。 “諸位,本宮在來之前,天下文人的筆墨已經在等候了,若本宮未死在祭臺,死在你們進城前,那便是被諸位所害,城中百姓若有閃失,也是諸位之過;若本宮無礙,諸位自是護一方百姓平安的仁主!” 不止是城下的四人沒想到,就連李寶音復述他的話時,也是越說越激動。 難不成我們還真要自相殘殺? “我們四位之中,余以為,還是陳兄與黃兄最有可能問鼎中原,二位兄長還是好好商議吧,小弟都聽兄長的?!?/br> 陳氏與黃氏三句話談不攏,兩方就打了起來。 “這二人鷸蚌相爭,當真愚蠢,袁老弟這一手挑撥離間當真妙極,我若為帝,必加封你為一字并肩王?!?/br> 劉氏話才出口,就覺得一陣巨痛,他艱難地轉動眼球,是那個一直伏低做小,說愿意只做王侯的袁氏。 “好哥哥?!痹习褎⑹系氖w推下,冷冷地看著混戰的平原。 第五扶昌這一手打得他們措手不及,但也不錯,至少給他提供了有利機會,這幾個莽撞的蠢貨,竟然也想與他爭? 論實力,袁氏比不過其他三個,但論心機,他們三個捆在一起,都比不過袁氏一人,他這人歹毒又心狠,清民的法子就是他想出來的,不管結果如何,他是都推了那三人在前頭擋著。 現在逼得無可奈何了,才出手。 城外打得熱鬧。 城內已經自發集結成義軍,臂上系了紅布,他們要殺了舊帝,擁立第五扶昌做名正言順的新帝,然后沖出城門和亂臣廝殺。 如今守衛皇宮的,都是廣平的親衛。 “奉公主命,你們不得入內!” “我等奉的是太子命!是新帝命!” “別忘了你們當中有些人的親眷還在宮里?!?/br> 以宮墻為界,兩方人馬像潮水和灘涂,涇渭分明地對抗著。 天從亮到黑,再到朦朦朧朧日從東升,血腥美麗。 第五扶昌的身體有點涼,李寶音抱著他,給他搓著冰冷的皮膚,輕拍他的臉頰,手都在抖:“別睡太久?!?/br> 他點點頭:“我等哥哥來?!?/br> 他很高興,自己成功完成了任務,為哥哥爭取了時間和機會。 如果他沒來,那哥哥的人馬根本沒法接近,只要靠近,城下的四人就會攻城屠殺百姓,再占據有利地勢對他進行反攻。 現在他起到了一個緩沖的作用,城中的人不再自相殘殺,城外內斗,做這件事最好的人選只有兩個,一個是他,一個就是哥哥,他們代表了皇室,懷有玉璽,只要他們愿意殺身成仁,百姓自然會受到鼓舞,叛軍也會為了名正言順的帝位不得不對他們妥協。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身不穩。 作者有話說: 第131章 第 131 章 ◎不是,是你的東西嗎你就拿?◎ 侍女當天夜里發現人沒的時候, 李寶音已經趕著馬車過了中州和南方交界的飛流關。 消息傳到第五扶引耳朵里的時候已經晚了,第五扶昌已經抱著玉璽站在中都的墻頭。 第五扶引只略微思索片刻,就瞬間想清楚他這個堂弟到底要做什么了, 在意料之中,又不免想讓人罵他一聲傻子。 一個命如飄蓬,生來不幸的人,應該對這個世界滿懷惡意才對, 第五扶昌的大腦構造卻異于常人。 他除了對自己異于常人的身體構造表示過痛苦, 還有他那個身體不殘缺但精神極度殘缺的父親憎恨之外, 對待一切都異常的平和包容。 第五扶引被他帶的,人都真正平靜溫和了許多。 可事到如今, 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他們不是沒猜測過走到如今地步,圍聚在中都的諸侯可能會做什么, 但他們在預判錯廣平真正意圖的那一刻, 事情的走向, 已經不在他們的控制范圍內了。 他們捉襟見肘,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能保住多少人就保住多少人。 第五扶昌的行動, 在第五扶引的預測之中,甚至殘酷些說,在他的計劃之中…… 第五扶引思緒萬千, 最終平靜燒掉來自蒼南的信, 向聶照調兵。 聶照那里只需要一些收尾的后續工作, 都能交給阿泗和劉將軍他們,黃賢的人馬這一個月里早就被遛的兵困馬乏, 難以支撐, 撫西的軍馬也在這一個月里修整完畢。 廣平機關算計, 唯一遺漏的是聶照和第五扶引愿意相以為援。 她高估了人對權欲的渴望,尤其是聶照。 他的本意僅僅是讓姜月日子好過些,卻不慎被卷入紛爭,不管是他還是姜月,早就厭倦了這樣無休止算計爭斗廝殺的日子。 撫西和蒼南暫且交托在親信手中,聶照和第五扶引帶著撫西的人前往中都。 打了三日,城前的勝負已經有所分明,袁氏以劍撐地,向第五扶昌笑問:“小太子,快下詔傳位給我?!?/br> 滿地殘肢斷臂,血流漂櫓,身體散發出血rou將要腐爛的不詳氣味,不遠處的樹林中的高枝上,緊黏著一個個黑色的球,遠看像樹一叢叢長了瘤子,瘤子間或一動,才瞧出是等待飽餐的禿鷲。 三日,整整三日,第五扶昌只喝了些蜂蜜水,奔波勞碌令他原本就趨向破碎額身體愈加破敗,他卻始終不肯下城休息片刻,一直注視著下方的殘殺。 到今日,他終于身體難以支撐,裹著毯子,身體輕飄飄地倚在李寶音肩膀上,失去血色,在黑紅交織的戰場上,純凈的像第一場初雪。 李寶音抱著他,發現他的皮膚怎么捂都不會再熱了。 袁氏終于意識到不好,在下方吼道:“你不會死了吧!” 第五扶昌眼皮動了動,睫毛輕顫,終于費力睜開眼睛,看向下面,用氣音說:“我不會食言?!?/br> 李寶音顫聲幫他傳話,又幫他掖了掖毯子:“下去休息會兒吧,你的身體要撐不住了?!?/br> 第五扶昌搖搖頭:“我等哥哥來,應該快了……我們,我們走的那天晚上,應該,就會被發現……” “再等一等,半天,最多一天……” 下面擁簇他的義軍連忙阻攔:“陛下,萬萬不能降啊,他們已經沒有多少人了,我等只要拼死抵抗,或許還有一線生機?!?/br> “我等愿意為您盡忠,只要您一聲令下,就扶您上位!” 他們已經稱呼第五扶昌為陛下,是認定他做大雍新的君主。 第五扶引遲遲不來,城前城內的兩方人馬已經蠢蠢欲動,城下的箭矢已經對準墻頭,只要第五扶昌反悔,他們就會立刻攻城。 第五扶昌有心,但無余力,只能抿著唇不做聲,他不愿意在看到無謂的犧牲,城內的義軍大多是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傷亡絕對會比袁氏訓練有素的軍隊要多得多。 他們是這場戰爭中最無辜的人。 李寶音想了想,取他懷中的兩份詔書和玉璽抱在懷里。 第五扶昌驚慌抓住她的衣角:“你要做什么?” 李寶音蹲下,握住他的手,看著他:“你在百姓心中,已經是是他們真正的君主了,所以玉璽對你,只不過是一個有象征意義的物件而已,我過去,用它們拖住他,能拖一時是一時?!?/br> 第五扶昌呼吸艱難,呼出的熱氣在秋末冷結成霧:“他們不敢,不敢殺我,但……” 他話沒有力氣說盡,李寶音懂得他要說什么。 袁氏不敢殺了第五扶昌,她卻是個無足輕重的人,對方一但發現她是在拖延時間,必然會先殺了她。 “那我也死得其所?!崩顚氁粽f完,松開他的手,把他交給義軍,自己則頭也不回地捧著玉璽和詔書下了城墻。 她愿意跟著第五扶昌來,本就是做好了一切準備。 義軍中有人要跟隨她下去:“姑娘,若有不測,我們還能擋在前面?!?/br> 李寶音拒絕了。 厚重的城門咯吱一聲開了道容人進出的縫隙,李寶音整理好衣著配飾,散發素服而出。 她的身影在高大的城門下顯得渺小如滄海之粟。 她捧著詔書、玉璽,一步一步,緩緩的,鄭重地向著袁氏人馬走去。 袁氏瞇著眼睛,見人影逐漸接近,第五扶昌太瘦,身量也像個女孩,他以為來者是第五扶昌,便耐心等著,志滿躊躇,得意非常。 待人走近了,能看清臉,袁氏才見到是她,一驚,瞧不太起,不滿意質問:“怎么派個女娃娃來?太子他人呢?” 千軍萬馬之前,李寶音踩過無數尸骸血rou,裙擺都腌的滴血了,她發現人到緊要關頭,就怕到不覺得怕了。 她恭敬而莊肅地向袁氏一禮:“太子體弱,臣為太子使,代傳太子意?!?/br> 袁氏雖不滿意,但勝利在望,面子功夫是愿意做的:“太子既然身體不適,本君強求倒是我的不是,那就請使臣快快將玉璽交給我?!?/br> “太子代陛下下罪己詔,還請您完成應有的儀式?!?/br> 古往今來下罪己詔的皇帝不多,沒有幾個當權者愿意承認自己的錯誤,并被百姓指點。不過但凡下詔的,儀式都極為隆重,要先開宗廟,祭祀祖宗,敬告天地,皇帝沐浴齋戒諸如此類儀式,以示鄭重。 袁氏眉頭才剛蹙起李寶音就又道:“不過條件有限,儀式從簡,您擊鼓為樂,我宣讀詔書,”她舉起另一個,“這是殿下代寫的禪位書,宣讀罪己詔后我會當著所有人的面再宣讀此書?!?/br> 袁氏的眉頭松開,多了幾分喜色,在眾目睽睽之下,逼迫太子代皇帝老兒禪位給自己,光是想想,渾身的血液就已經激動到沸騰了,為此,他愿意做出一點小小的等待。 他揮手,示意奏鼓樂。 李寶音伴著鼓聲,緩緩地誦讀第五扶昌寫的罪己詔。 詔書寫得匆忙,詞藻還有待修飾,但其中對皇帝罪行的陳述和指責,真是深得人心。 “朕以薄德,忝繼大統。任人非賢,唯以親疏;昏蒙專斷,悖逆人理;好方鬼神,荒于政事。致財用匱竭,虜猖寇起,生靈復罹湯火,黎庶不得安食……” 旁的皇帝親下罪己詔,大多還得粉飾,不會把自己寫得過于罪孽深重,第五扶昌這個兒子給他老子代寫,出于倫理,怎么著也得黑白顛倒幾句“朕事躬親,夙興夜寐,奈何能力有限”。 但他還真就一點面子沒給他老子留,什么罪己詔?不如改成《細數當今罪狀》,就差指著鼻子罵他王八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