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我 第33節
牛力沙包大的拳頭重重砸在桌面,甕聲甕氣大罵:“請糧的折子將軍年初就遞上去了!他們三月份才給回信,說什么,說要等戶部兵部協調調度,如今多雨,一路走來不易,要晚,還得先送撫西,再由撫西統一調度,調度來調度去,半年了,一粒米都沒有!” “但凡想給早就給了?!?/br> “撫西壓根兒就沒瞧得起咱們,聶小將前些日子還被霍停云那個老匹夫沒有原有地捅了,他但凡眼里有咱們逐城,豈敢如此行事!” 提到聶照的傷,大家目光紛紛轉向他,聶照苦笑:“我身微言輕,霍都督豈會將我放在眼中?” 此言一石激起千層浪,就連慣常平和的劉將軍都不由得握緊拳頭,牛力大怒,拍桌而起:“我這就去找霍停云那老小兒要糧草!” 劉方志這次沒有阻攔,只說:“你將蘇小將一并帶上,他心思縝密,與你互補,凡事你們二人多多商議?!?/br> 牛力和蘇小將拱手而去。 催糧之事也只有牛力身份合適了,去的人要有身份,但劉方志需地統帥全軍,不能擅離,只有牛力這員副將合適。 人走之后,劉方志才忽然想起似地問:“是何人將夫人救出來的?本將軍重重有賞?!?/br> 薛夫人派遣來的門侯拱手,猶豫道:“是聶偏將的meimei……”他把事情原原本本說過,然后低下頭。 當時門推開的時候,他們都驚了,他實在不敢確定,幾位將軍聽后是如何反應。 劉將軍詫異,目光灼灼看向聶照:“有此等巾幗不讓須眉的meimei,阿照怎么不向眾位將軍介紹一番?” 縱然事情在意料之中,聶照也不由得驕傲,語氣卻謙虛:“家妹頑劣年幼,恐沖撞將軍,因此未帶來見過。何況區區小事,舉手之勞?!?/br> 他說得含蓄,但他meimei真真切切救了薛夫人,眾將無論出于跟劉將軍的交情還是真心也好,都紛紛夸贊,聶照的孔雀尾巴差點沒壓住。 有人忽然拊掌,道:“聶小將,我有一侄兒,正值加冠之年,他不僅儀表堂堂,秉性溫和,至純至孝,且是家中嫡長子,將來家中資產盡數歸他,不知令妹可有婚配?有我做保,我那侄兒必然誠心待她,絕不相負?!?/br> 他一開口,有幾個將軍也紛紛拎出家中適齡的后輩,畢竟聶照看著前途無量,他meimei智勇雙全,若結得此親事,百利而無一害。 聶照的臉越說越垮,越說越陰沉,落在桌面的拳頭不由得攥緊,最終還是扯了扯嘴角,沉聲打斷諸位的推銷:“舍妹暫無婚配之意?!?/br> “那見見嘛,認識認識?”他們還不死心,聶照嚯地站起身來,“我傷口崩開了,先行告退?!?/br> 眾將觀他臉色不好,不疑有他,忙放他出去處理傷口,順便將霍停云在心里暗罵了一頓。 大家剛看他走出營帳,他腳步聲一頓,忽然又折回來,半跪向劉將軍:“將軍既然想賞她些什么,不如就賞她一次免死的機會?!?/br> 劉方志不解;“何謂免死的機會?” 聶照:“無論她做了什么,做過什么,得罪了什么人,還請將軍護她一次?!?/br> 劉將軍沉吟片刻,想他一心為meimei的拳拳之心實在動容,方才點頭,扯下隨身的令牌交給聶照:“她救我老妻一命,且捉住了細作,對我有恩,對軍中有功,只要她不做通敵叛國之事,本將軍必然還她一命?!?/br> 聶照這才握緊令牌,退下。 …… 這場戰役中不少將士受了傷,軍中女眷除了織布之外,還要充當軍醫,為將士們包扎傷口。 薛夫人教過姜月后,便讓她自行cao作。 姜月把金瘡藥灑在手上的士兵身上,纏好紗布,問薛夫人:“這樣對不對?” 薛夫人見她素白的手沾了血,一時間有些失神,不由得想起那天她殺人時候的樣子,搖了搖頭把場景甩出去,夸贊她:“做得十分好,”又忍不住摸摸她的頭問,“斤斤,你殺人了可會害怕?” 姜月動作頓住,其實她殺第一個人的時候,是害怕的,血液那么熱那么黏,死去人的瞳孔像馬一樣渙散,直勾勾望著她,同類相殺的恐懼是刻在骨子里的,她沒有辦法不怕,她懷疑過自己…… 她搖搖頭:“我不殺他們,他們就會殺我們,三哥說人殺人是該愧疚恐懼,但殺人是為了護人,那么此時我殺的就不是人,是類人的禽獸,這樣想便不怕了?!?/br> 薛夫人才算放心,拍拍她的頭:“很對?!比缓笃鹕?,把這片地方交給她。 受傷的士兵光著上半身,一個挨一個躺在一起,姜月把血給他們擦干凈,用酒消毒后再撒上藥粉。 她看著這些人光裸的軀體和模糊的血rou,才感覺到原來大家受傷都會把整個上衣脫下來啊,聶照受傷只會把傷口露出來,上完藥后,他自己背過身纏上紗布,姜月從未看見過他露出太多皮膚過。 她撓了撓頭,心想他可能是害羞,便將此事拋之腦后。 聶照找過來的時候,看到姜月在給一個小兵正骨,她認真地說忍一忍,然后嘎嘣一聲幫人把手臂接上,手法生疏,對方疼得慘叫一聲,姜月表情震驚,像是沒想到真的會這么疼,他忍不住輕笑,走上前去。 “說多少次了,記得把袖子挽起來,干活要利索一點免得沾上血沾上泥不好洗,你沾了泥萬一再掃到人家傷口上,容易發炎?!甭櫿找贿叺吐曊f著,一邊彎腰,幫她把兩個袖子挽上去,用襻膊綁好。 “我太著急了嘛?!苯碌拖骂^,讓他把襻膊掛到自己脖子上,露出一雙小臂。 聶照搖搖頭,又幫她把頭上叮叮當當甩來甩去的兩個絲帶系短一些,拍了拍她身上沾著的土,捧著她的臉,用手絹細細擦掉她臉上的血。 姜月被他擦得發癢,自己用袖子蹭了蹭臉。 他接過姜月手里病號的手臂,摸了摸,拉著她的手一起摸過來,忍不住皺眉,士兵才十一二,嚇得下意識往后退,面露驚恐,聶照把人按住,重重拍了一下姜月的頭:“人家是肱骨頭脫節了,你怎么把橈骨小頭給推進去了?”他安撫地摸摸士兵的頭,歉意一笑,“不好意思,孩子下手沒輕重,千萬別往心里放啊?!?/br> 姜月震驚:“可是他說他是這里疼??!” “筋骨相連,牽一發而動全身,他當然會疼,你給你找張解剖圖,晚上你來找我,以后別給人家瞎推,推錯了還要我道歉,”聶照指指對方地橈骨小頭告訴她,“你把它推回來,痛快一點,不要拖泥帶水?!?/br> 姜月點點頭,認真照做。 聶照再指指對方的肱骨頭:“這里,推出來?!?/br> 在士兵驚恐的眼神中,姜月完成了這場正骨,聶照拍拍他的肩膀:“放心,都推回去了,有我在,我辦事你放心?!?/br> 小兵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姜月手忙腳亂哄他,從懷里掏出個飴糖塞進他嘴里,搓手道歉:“真不好意思,我下次一定好好學?!?/br> 小兵含著淚,抽抽噎噎望著她,終于停止了哭泣。 聶照看著不由得好笑,當年十一二歲要別人哄的孩子,如今都會哄人了,他把劉將軍給的令牌扔進姜月懷里:“晚上去找我,拿著這個不會有人攔你?!?/br> 作者有話說: 第40章 第 40 章 ◎二更◎ 白天姜月把人家骨頭推錯了, 晚上就抱著被子跑去聶照營帳了,她學不會,就絕不回去睡。 大家看到是劉將軍的令牌, 又是去聶照那里,便知道她是聶照的meimei,統統放行。 “聶小將和他meimei感情真好?!?/br> “都這么大了,還在一起睡是不是不合適???” “你少用這么齷齪的想法來想人家, 外面那么多人守著呢, 能怎么著啊, 人家meimei就是今天不小心殺了人害怕,來找哥哥的?!?/br> “真沒想到啊, meimei竟然殺了一個細作?!?/br> “不過聶小將姓聶,為什么meimei姓姜???” “就不興人家娘改嫁了?” 大家閑著也是閑著, 議論一氣, 最終以聶照和姜月同母異父為話題結尾。 姜月悄悄掀開簾子, 只露出個頭,暗戳戳打量里面,聶照瞥到她, 心里一軟,覺得真的好可愛,上前把她從外面揪進來。 “怎么還帶著被子來的?”他雖然這樣說, 但還是把被子鋪在床上。 “我感覺今晚回不去了, 所以帶床被子, 省得和你搶?!苯伦叩剿狼?,隨意翻了翻上面的書, 講兵法的、周易五行的、地理的, 上面還有聶照的批注, 她沒見過,也都看不懂,“原來行軍打仗,要讀這么多書?” 聶照將準備好的骨骼圖攤開,剩下的書搬走:“溫故而知新,有好多是兄長以前教過的,如今再看有新的感悟。做一名會沖鋒陷陣的將領容易,要做一名能統帥全軍的將領卻不易。你想學嗎?” 姜月點頭,“要學!” 這些是她從未涉獵過的領域,不過她也好奇:“三哥未來會有機會統帥全軍嗎?” 聶照語焉不詳:“劉將軍年近花甲,牛將軍非帥才,或許有吧。你問這么多,圖都看了嗎?” 姜月:“在看了在看了?!?/br> “你光看有什么用?摸一摸?!甭櫿兆剿韨?。 姜月聽到他說摸一摸,一把手就摸到他臉上,她的手指濕漉漉的,軟得像深夜舔舐的夢,聶照被她觸碰得一哆嗦,手掌撐在地上,才不至于跌下去。 “這里是上頜骨,三哥你胡茬該刮了……”她渾然不覺,點評著,一邊低頭看圖冊,一邊手指沿著上頜滑到他的下巴,碎碎念,“這是下頜?!?/br> 她的手指還在繼續向下,再下劃一寸就是他的喉結,聶照終于回過神,一把攥住她的手,放在她自己的脖子上,呼吸有些急促:“我讓你摸你自己,你摸我做什么?” 姜月愣愣的,還以為他坐過來的意思是讓她摸他呢,結果會錯意了。 “哦?!彼B忙摸自己脖子,“這是第一節 頸椎,這是第二節頸椎……” 聶照起身倒了兩杯水,她一杯自己一杯,然后托著腮盤腿坐在離她兩步遠的地方,看她摸骨頭,有時指點一下。 姜月念叨的多,沒一會兒水就喝完了,她要起身去倒,聶照把自己的杯子推過去:“我的還沒碰過,你喝這個?!?/br> 她抱過來灌了一大口,聶照就去又倒了杯熱水給她晾著。 軍營靠近飛瀝關,并不悶熱,卻有許多蚊蟲,姜月摸到指骨的時候,順手拍死了一只蚊子,聶照卻氣定神閑,幫她向人要了罐藥膏回來,涂在她手腕和耳后。 他完全沒有被侵擾的苦惱,姜月愈發覺得不公平:“它們為什么只咬我從不咬你?” 聶照把蓋子旋上,不以為意:“我向來不受蚊蟲侵擾,小時候還以為這些東西都不叮人呢?!?/br> 姜月湊上去,在他領口嗅了嗅:“是因為你身上的香氣嗎?不過這是什么香料,到現在依舊有味道,還能驅蚊蟲?” 她從未見過聶照用熏香之物,大概是他還在京都時候用的?所以沁到皮膚里了?那必定是十分名貴的香料,姜月一直覺得這香氣好聞,甜甜的,暖洋洋的。 聶照把她的頭從自己脖子處推開:“你屬狗也不要像小狗一樣聞來聞去,不是什么香料,是我生下來就帶著的?!彼^頭,耳尖有些許紅。 姜月不聽,又聞了聞:“寶音說前朝皇帝有一個寵妃,生下就身帶異香,我還以為是胡謅的,沒想到是真的,聽說那個寵妃每每受熱或跳舞大汗淋漓之時,身上的香氣就會愈濃,三哥你也會這樣嗎?” 聶照不言,指尖撥弄著藥膏的罐子,答案自然不言而喻,他沉默了一會兒,兇道:“你不要問了,骨頭都認清了?” 畢竟一個大男人生來身帶異香,說出去奇怪,會惹人發笑的,這是聶照難得不好意思講的時候,除了極為親密的家人,沒有旁人知道。 姜月終于不再追問,她又讀了一會兒圖,冷不丁來一句:“三哥若是女子,進宮想必也能成為寵妃,到時候吹吹枕頭風,糧草就……” “你少說話!”聶照把書卷成一卷,敲在她頭上,此刻不止耳朵是紅的,臉頰也透著粉。 姜月看出他羞惱了,捂著頭靠過去:“不說了不說了,和你貼近一點沾沾味道,想必蚊蟲也就不會叮我了?!?/br> 聶照沒有推開她,當作默許了。 他驅蟲效果果然比藥膏更好用些,姜月耳畔再也沒聽過蚊蟲的嗡鳴聲。 燭火昏黃,催人入睡,姜月讀著讀著,就忍不住完全倒在聶照懷里,這樣輕便又省力,又過了片刻,手里的圖冊“嘩啦”一聲輕響掉在地上。 睡著了…… 聶照聽著遠處傳來的梆子,已經子時,的確是該撐不住了。 他輕笑一聲,將圖冊撿起來放回卷案上,把她抱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