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我 第14節
已經有不少學生知道她被聶照帶著去了李家討公道,但他們不信姜月竟然能打得過李寶音,以為是聶照動得手,結果以訛傳訛變成了姜月。 她身后坐著的男孩伸手,試探著扯了一下姜月的頭發,想看看她到底會不會反抗,人還沒反應過來,姜月已經拎著書,狠狠砸在他腦袋上,他被砸得頭暈眼花,對上姜月的眼睛,一瞬間竟然有種見到聶照的感覺。 他訕訕坐了回去,老老實實不敢再動。 兩個人鬧出的動靜不小,大家都面面相覷。 只不過短短三四天,怎么姜月改變這么大?從整個學院最懦弱的小娘子,變得如此兇猛。 不過因此他們心里也重新有了計量,不敢再隨意對她做出什么出格的舉動。 姜月過了一段她入學以來,最為安穩的日子。 她此刻才知道,三哥說得都是對的,反抗不一定會有好結果,但不反抗處境只會越來越糟糕,三哥愿意為她撐腰,那她只要勇敢就好了。 不過也不不是全都順心的,比如她的底子太差,兩個青苗班的學子加起來,都沒有她這種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的,她還是基本聽不懂先生在講些什么,那些算數課對她更如天外來音,饒是她課下已經十分勤勉地請教先生,收效依舊甚微。 她托著腮,死命盯著書,恨不得要盯出花來。 幾個學生笑鬧著進來,她思路被打斷,下意識皺了皺眉,也沒說什么。 其中一個忽然停下動作,臉上五官都皺在一起,拼命抓撓自己的脖子肚子:“突然好癢啊?!?/br> 那些和他打鬧的學生圍上去探看:“該不會方才被什么蟲子咬了吧?” “??!不是蟲子,好像是水瘡!” 其中一人大叫,一石激起千層浪,大家都驚恐地看著那個得了水瘡的學生,紛紛向外跑。 那個學生呆呆地看著大家,有些不知所措。 水瘡雖然不如天花兇險,但傳播力卻不比天花小,尤其愛在孩童之間傳播,得了水瘡的孩子會渾身長滿水泡,奇癢無比,若是不精心養著,會留下丑陋的疤痕。 學院得知消息,連忙讓兩個青苗班的學生回家,又燒艾焚香,以防水瘡在學生之間蔓延。 姜月剛上了沒幾天學,便又帶著她那堆零碎兒放假了。 聶照得知是學院出了水瘡,他這個年紀也不安全,急忙把姜月拎出去,熏了許多艾草才放她進門。 姜月嗆得咳嗽,晚飯沒怎么吃,夜里睡到一半,嗓子干啞,摸黑給自己倒水,不想手一抖,杯子滾在地上,聶照應聲瞇著眼睛,半睡半醒看了她一眼,表情登時冷了。 他喊她的名字,姜月呆呆地回頭,聶照仔細借著月光打量,匆匆點了燈,見她臉頰酡紅,再挑起她的下巴,脖子上果真突兀多了幾個紅點。 “癢不癢?” 原本是不癢的,但經他這么一提醒,姜月當真覺得癢起來了,忍不住抬手想搔患處,被聶照一把按下。 “抓破臉留疤?!彼直迟N在她額頭上,果真微燙,是發起了低燒,是水瘡無疑了。 她原本身體就孱弱,跟著他,雖是吃喝不愁了,但也沒補上底子,他下午一直掛心水瘡之事,如今夜里發起來了,他反倒放心許多。 夏夜炎熱,窗是大開的,涼風徐徐穿進狹小的房間,聶照連忙將門窗緊閉,把她推到床上,生了水瘡,不能吹風不能見光也不能見水。 姜月還是迷迷糊糊,不太懂發生了什么。 “你生水瘡了?!彼忉?。 姜月一聽,扁起嘴,作勢要哭,聶照一把捂住她的嘴,把她的臉利落掰向房頂:“眼淚別掉下來,沾水留疤?!?/br> “三哥我會不,會傳給你?”姜月深吸一口氣,把眼淚憋回去,眼巴巴看著聶照,“你出去吧?!?/br> 三哥生得那么好看,若是留下疤,就不劃算了,連她都會忍不住心疼的。 “我?”聶照遲疑,她以往不知道生得什么模樣,但現如今,那雙眼睛還是極為好看的,黑白分明,向上一抬,淚汪汪望著人的時候,已是我見猶憐,讓人心軟。 他抿了抿唇,鬼使神差說,“我年幼時候生過了,不會再生?!?/br> “真的嗎?” “真的?!甭櫿諗宽?。 姜月身上也癢,作勢要搔,聶照握住她的手,摁下來,本想瞧瞧里面生沒生水瘡,幫她取點藥,但忽地想到她雖然還是個小豆苗,但結結實實是個女兒家,他此舉不太合適,便只幫她整了整衣裳。 “不許動!留下疤有你哭的?!彼俅尉娼?,此地不是京畿,是偏遠的逐城,若是留下疤痕,上哪兒給她找好藥? 姜月最大的優點就是聽話,且最聽聶照的話,她果真忍著,乖乖不再動,只是越來越癢,她忍不住哼哼唧唧,扁著嘴要哭不哭的。 聶照被她鬧得沒辦法,一邊指責她嬌氣,這點事情都受不住,一邊用井水打濕帕子,坐在床邊,打著哈欠,隔著衣裳冰她發癢的皮膚,一寸一寸的,極為小心,不至于讓水沾到她的皮膚。 給姜月翻身的時候,才發現她后頸有一塊小小的,月牙形狀的胎記,他用指尖碰了碰,想她的名字大抵就是來自這個胎記。 聶照這人若是真想好好做什么事情,便會做得極為細心,姜月迷迷糊糊難受之際,借著燈光,瞧見他把散著的頭發一齊松松挽在身后,幾縷散落的發絲垂落在臉頰上,披了件淡青的衣衫,燭光搖曳中,好似仙人,他冰過的地方果真沒有之前癢了,十分舒適。 這種細致和耐心,姜月即便在母親那里都從未有過體會。 母親對她十分冷淡,并不愛同她說話,總是端坐在織機前,用板子打她的嘴,掌心,后背,用冰冷深沉的目光看著她,只有在聽到哥哥的消息時,那張端莊的臉上才會露出難得的笑容,何況照顧她的病中呢? 她總覺得,母親不愛她,大抵是因為府中人總議論,她與母親和父親都生得不像的緣故,也不像她的祖母。 她guntang的眼淚順著眼尾往下滾,掉在枕頭上,聶照趕緊給她擦了,語氣帶了幾分不耐:“早說了,別哭,哭了要留疤,丑不死你……哪兒又癢?”他以為姜月是身上癢才哭的,隔著衣衫輕輕拍了拍她后背生水瘡的位置,“這樣好點兒沒有?” 姜月大抵是把腦子燒壞了,她一把抓住聶照的手,搖搖頭,帶著哭腔道:“三哥,你要是我娘,就好了?!?/br> 聶照:“……” 他沉默了許久,險些摸不透姜月那個腦子里裝的是什么,水嗎? “當你娘,你還真敢想?!甭櫿粘冻蹲旖?,思維凌亂,把晾好的藥砰一聲放在她面前,“喝藥,本來就傻,別燒得更傻了?!?/br> 他說完,起身去了趟廚房,端著一小碟蜜餞回來,預備給她佐藥的,才進門,就見她一仰頭,面不改色把藥都喝進去了,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他手里那疊蜜餞便顯得格外多余,聶照都替她難受。 “不苦嗎?”他把蜜餞放在她面前,問。 “不苦?!苯卤е牍怨哉f,把碗放在一邊,“等我好了,就去洗碗?!?/br> 聶照捻了顆酸梅塞進她口中,神色多了幾分復雜,她倒是能吃苦,和自己完全不一樣。 他忍不住想起自己和她差不多年紀的時候,要讓他吃下一碗藥,至少要擺上京中最有名蜜餞鋪子“三味堂”里的八種蜜餞,大哥大嫂,二哥二嫂還有侄子除風輪流來哄他,哄得藥重新溫了兩次,他才勉勉強強給個面子喝一口,吃一口蜜餞,麻煩地把藥喝完后,全家人為他“英勇服藥”的行為大加贊揚。 聶照垂眸,又捻了一顆梅子,喂給她:“這個梅子不好吃,等你好了,給你買別家的?!?/br> 姜月不知道他的心思百轉,只知道要有更好吃的梅子,頂著一張燒得發紅的臉傻笑:“三哥對我,真好?!?/br> 她沒過過好日子,以前沒有,現在也沒有,自己給她買個蜜餞就是對她頂好了,殊不知真正被千嬌百寵的人過得是什么日子,那才是好。 聶照摸摸她圓滾滾的腦袋:“沒見識,這就好了?……好了,睡吧?!彼o姜月蓋了蓋被子。 姜月剛閉目躺下,聶照忽地想起什么,連忙把她叫起來:“剛吃了蜜餞,漱口再睡!不然明日起床要牙痛了?!?/br> 作者有話說: 22號晚上淋了雨,加上進進出出商場又冷又熱的,23號一量體溫39.1,去靈順寺的索道也停運,但是明天要回家了,所以就頂著大雨,穿著高跟鞋爬上靈順寺了,還拜了法喜寺和法華寺、靈隱寺,晚上回酒店碼字,果然人類的潛能是無限的_(:3」∠)_ 第19章 第 19 章 ◎真哥◎ 姜月病中睡得并不舒服,半夢半醒之間會用指甲抓撓皮膚,聶照偶爾過來看見,就會把她的手挪開,但她犯規的次數太多,稍不注意,她的指甲就要碰到臉。 他拿了把剪刀,將她的指甲修得短短的,但并不見什么效果,她后頸處還是有處水瘡被抓破,流出淡色的水液,多半是要留疤,聶照看得心里煩躁,把藥膏貼在傷處后,干脆留在她的房中一直陪著。 待得久了,他才知道,姜月不止夜里會抓撓患處,還會一迭迭地喊娘,一喊娘就要流眼淚,流到臉頰的時候被guntang的皮膚蒸發。 直到月上中天,蟬聲漸消也在孱弱地哭泣,聶照被她喊得頭痛,便輕拍她的后背,低聲哄:“睡吧睡吧?!?/br> 姜月果然安靜了,拼命循著他懷里鉆去,小床原本就窄,聶照半坐在床邊,她再往他這里貼一貼,一翻身險些掉下床,聶照連忙把她重新推進里頭去,自己再往里坐一坐,攔住她的身子。 反復推了幾次,到下半夜,聶照連著打了幾個哈欠,已經困得頭痛,姜月如愿趴在他臂彎中,汲取著他身體的熱量,不再要喊著找母親了,聶照即便睡著了,掌心也下意識一下一下,慢悠悠拍打她的后背。 聶照連著陪了三日,他有時候困得發昏,腸胃痙攣,只吃得下水飯,關鍵熬夜熬得梳一把頭發就能掉下好幾根來,他看著心痛,干脆挽起來不梳了,有時候看她燒得像個熟蝦似的躺在床上,想著把她扔出去算了。 姜月大抵是心中有感,他一動這念頭,她就朦朦朧朧地睜開眼睛,向著他的方向揮舞手臂,細瘦的腕子在空中支棱著,痛喊:“阿娘,阿娘……” 疾病慘痛,未嘗不呼父母也。她如此,可憐伶仃的讓人心碎。 聶照此刻什么念頭就拋之腦后了,上前握住她的手,嘆氣,為即將獻祭的幾根頭發悲哀。 便是養個貓兒,養個狗,也不能嫌麻煩就丟棄,姜月除卻總生病,倒是比什么貓狗都好養活。 涂江近日要來幾艘貨船,是從南邊來的商人,聶照打探到其中有燦州的貨物,托阿泗買了兩斤燦州的荸薺回來,打碎了混著rou糜包了半碗rou燕,她自幼在沃東,想必吃些那里的食物會好得快些。 阿泗背著手,在外面探頭探腦,看到聶照眼下的黑眼圈,發出驚呼,被聶照“乓”一聲關上門,阿泗默默鼻尖,嘴里嘀咕:“轉性了?這么善良的嗎?真過起日子了?” “阿照小時候便是如此,只不過現下找回原本的樣子罷了?!眽︻^有人笑道,阿泗一轉頭,嚇得跌坐在地,一個清癯的年輕郎君頂著張涂脂抹粉的臉從墻頭緩緩升上來,正是般若。 阿泗拍拍屁股站起來,嘀嘀咕咕說自己才不信,轉而便走了。 般若搖搖頭,目光柔和地望著緊閉的門窗。 當年奪嫡之爭慘烈,三皇子閑云野鶴不問世事,聶二郎將他引為摯友,誰又能想到聶家會被他們如此信任的摯友構陷通敵,坑害到如此境地。 大郎夫婦久等援軍不到,力竭戰死;二郎絞殺于午門,二郎發妻薛氏驚懼難產撒手人寰;聶照帶著剛出生的侄子跟隨大哥的長子流放,途中兩個侄子皆病死。 后來奪嫡之爭中,三皇子落敗被鴆殺,始作俑者先帝也在兒子們的激烈斗爭中被毒殺。 聶照已無親眷,也無仇人,他過得便如行尸走rou一般,面上太平落拓,心底冰涼一片。 早年他在京中,常聽二郎喋喋不休講這個弟弟,也聽坊間對聶照的議論,更見過他京郊獵場舉箭獵頭名,如何的光彩烈烈,灼目鎏光,絕不是在逐城的一團死灰。 如今他猛地記得有個詞叫死灰復燃,聶照這團死灰眼下有復燃之勢,姜月那樣死靜的渾水,攪動得他要復燃了,眼底重生一絲生機,心底復蘇幾分善意,他愈發像二郎說過的那個聶三郎。 姜月這灘渾濁的死水,也涌動清澈起來了。 阿照尚可死灰復燃,他已是一團被水澆透了的死灰,再無重燃可能,只是他們這些人,有一個能走得出來,便已是上天寬宥,般若想著,嫣紅的唇不自覺勾起一抹苦笑。 姜月的水瘡共生了七日,待到她耳目清明,渾身輕松地醒來,大概是個晌午,她不能見風,也不能見光,門窗的縫隙都教聶照用棉花塞上了,屋里悶黑一片,只是熱氣蒸騰,讓她猜測是正午。 她眨了眨眼睛,踢了踢腿,才發覺自己還枕在聶照臂彎上,鼻息間縈繞著他肌膚上的淡香,他側臥著,只在床上占了一小塊地方,閉目小睡,感到姜月動了,皺著眉,下意識又輕拍哄她。 姜月先是心臟猛地一縮,接著放大放大,被灌滿了溫水似的,如此溫暖,許久之后才感覺一陣恐慌,自己枕在聶照的臂膀上并不合適,他可是自己丈夫的哥哥??!她這么做怎么對得起死去的丈夫? 她連忙起身,離他遠些。 聶照也被她的動作驚醒,揉了揉眼睛,手背探了下她的額頭,被姜月拘謹地躲過去。 她現在心臟還砰砰亂跳,有種背著丈夫偷人的錯覺:“三,三哥,謝謝你,你一直照顧,我,但,但我們這樣,不合適……” 姜月覺得自己這話說得狼心狗肺,但的確她不能再和三哥有肌膚接觸了,這是不道德的,可是她又忍不住貪戀這份溫暖,如果,如果未婚夫就是三哥那多好啊,那她就能有這么好的一個親人了。 聶照嘶了一聲,嗓子有些?。骸霸趺床∫粓鲇纸Y巴了?哪兒又不行了?” “我們這樣,對不起聶昧?!苯聯u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