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宋昶知曉若是自己點頭,等到祭祀典禮結束,這個小宮女立馬就會被打包送上。 他不愿多添因果,便收回視線,故作不感興趣地表示道:“尚可?!?/br> 那張清洗干凈,一直沒有機會交還給主人的手帕,仍然存放在宋昶的衣襟之中,他頓了頓,又鬼使神差地補充道,“不過能夠被選中侍奉祭祀太陽的典禮,也算是這宮女的福氣?!?/br> 宋昶說完,轉身便走了。 皇帝與他相識多年,自然也猜出了宋昶的無意。 他略顯遺憾地背過手,通知司禮監開始典禮儀式。 接下來的過程,便如綺霞所囑咐過的一般,她只需規規矩矩地擺放祭品,再規規矩矩地跪在原地。 就連紀若曇趁著太陽升起的那刻,自柳夭劍中閃現去摘取扶桑神花的過程也異常順利。 許嬌河的心跳快得如同擂鼓,整場都沒有變緩的趨勢。 她的耳邊反復回響著宋昶大有深意的“尚可”。 一時擔心他會將幻符的偽裝看破,一時又擔心要是他看上了澄練,自己該怎么跟綺霞交代。 不過許嬌河凌亂的心事,很快又被另一樣麻煩壓過。 ——她發現從扶桑樹上旋身而返的紀若曇,半邊手臂受了灼傷,鮮血淋漓。 第46章 離開黃金籠的第四十六天 紀若曇看起來傷得很重。 淋漓的鮮血順著雪白衣袖而下, 在即將與地面接觸的瞬息化作半透明的靈氣散盡。 然而旸谷之內,并非適合交談的場地。二人甫一照面,紀若曇立刻沖著被嚇了一跳的許嬌河微微搖了搖頭, 示意她不必太過憂慮, 而后散成比平日更為淺薄的霧氣進入柳夭。 “祭天禮成,再鞠躬——” 幾十丈外的扶桑樹下, 司禮監內侍尖細的聲音將許嬌河從大片鮮血帶來的沖擊中拉回。 她渙散的視線重聚焦點, 恍惚地眺望著遠方參天巨木上烈如火焰的重瓣扶桑。 ……紀若曇受傷了。 他、他怎么會受傷? 哪怕是勘塵之劫降臨時, 許嬌河也沒見過紀若曇流血——頂多被九道驚雷劈得骨頭渣子都不剩。 許嬌河心跳得很快, 有些六神無主, 可又不好在眾人矚目的祭祀儀式上忽然回到懷淵峰去。 她強撐著平靜的姿態, 再也沒有多余的心思去關心站在隊伍頂端,和皇族并肩而立的宋昶,好不容易捱到祭祀典禮的結束回到內宮,便馬不停蹄地前往約定的角落尋找等候著她的綺霞。 “姑姑, 我們快回去吧!” 許嬌河來不及多言, 一迭聲催促著綺霞返回住所,要把隱身藏匿的澄練換出來。 綺霞看她緊緊攏起的眉梢,問道:“可是祭祀的過程中發生了什么意外?” 許嬌河不好和她談起紀若曇的事, 只說:“宗門忽然有急事傳我, 讓我趕緊回去?!?/br> 見她不愿說明, 綺霞也不再多問, 善解人意地加快了腳步。 等到了屋內, 許嬌河回憶著紀若曇交代過的破解符咒的方法, 三下五除二便將自己和澄練換了回來, 她簡單交代兩句,當即打算從靈寶戒中掏出陣符回到云銜宗, 卻被突然出現的紀若曇按住了手。 傷勢已打被理過,不再像許嬌河剛瞧見時那么觸目驚心。 只是他的面色卻比最剔透的冰雪還要缺少幾分生氣。 “等等,還有件事要做?!?/br> 話音剛落,紀若曇又消失在絳帶中,接著柳夭活了過來,從柔軟的布條化身為鋒利的長劍。 它對準尚不知情況如何的綺霞母女,一道青光乍閃,將她們定在原地。 “紀若曇,你你你要干什么?!” 柳夭出鞘,除了攻擊,還是攻擊。 難道紀若曇打算將她們用完就滅口?? 許嬌河驚恐的目光在劍身上來回游移,試圖勸阻道:“她們、她們也是無辜的性命……” 紀若曇附身的柳夭充耳不聞,在兩個人的頭頂快速畫出晦澀難懂的篆文。 隨著最后一筆落尾,篆文的紋路之間相互聯結,變作一張發光的天羅地網將綺霞和澄練罩住。 許嬌河瞧出了柳夭似乎沒有凜冽的殺意——紀若曇的做法,更像是在她們身上設下某種禁制。 符篆持續運作,逐漸從定在當場的二人腦海中抽出一幕幕有顏色聲音的畫面。 這種做法許嬌河太過熟悉,那日在媧皇像內,紀若曇也曾經在她身上用到過。 所以,他是在抽取綺霞和澄練的記憶? 許嬌河目不轉睛地看著,不解過后,忽然明白了紀若曇的用意。 半晌,篆文的光芒緩緩熄滅,那張法術構成的羅網也不斷萎縮至一拳大小。 完成任務的柳夭重新回到許嬌河腰間,變回細細一握的無害絳帶。 紀若曇再次浮在她身邊,伸出手掌,接過蘊含二人命途過往的發光圓球。 許嬌河好奇地問道:“夫君剝離的,可是她們與你我二人接觸的記憶?” “不是?!?/br> 紀若曇言簡意賅道,“是全部?!?/br> 全部? 許嬌河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領悟過來,紀若曇口中指代的“全部”,是綺霞和澄練腦海中儲存的,所有和他們相關的畫面,包括紀若曇出手解救綺霞全家的往昔。 別人做好事不留名。 他卻是決絕到連半點記憶和懷想都不給人留下。 許嬌河略帶復雜地問道:“為保她們的安全,你要抹去這段危險的經歷也實屬正?!劣谀切┻^去,綺霞姑姑一直很感激你,并把你當成塵世中的一段牽掛……夫君也不會為此感到可惜嗎?” 紀若曇的視線沒有半分波瀾,他平淡道:“緣分已盡,何必徒留牽絆?” 說完,他手掌用力,將光影模糊的圓球捏成了四散而去的齏粉。 那些粉末飄散在空中,被透過窗欞滲透進來的陽光一照,再無蹤影痕跡。 如此漠然的目光,如此冷酷的態度。 許嬌河只覺一股無力感漫上心頭,沖動脫口道:“既然夫君如此崇尚不拖泥帶水的處理方式,那等到你飛升之際,不如把我的記憶一起抽走……也省得萬一留下什么斬不斷的、影響你成仙的因果?!?/br> 紀若曇不言,只是側首望著她。 許嬌河倏忽感應到了紀若曇要說什么。 他從來不分真心假意,只分好辦或是繁瑣——既然自己如此要求,他一定會答應吧。 她索性不躲不閃地回望著紀若曇,等待著紀若曇給她一個承諾。 但出乎許嬌河的意料,紀若曇未置可否。 他一揮袖開啟傳送陣法,道:“回去吧?!?/br> …… 旋返云銜宗時,天已透亮,許嬌河遠遠聽見仙鶴翱翔于云層中的鳴叫聲。 而因著她這個執掌者的起居習慣,懷淵峰上的一切則透出安靜寂寥的氣息。 許嬌河看著紀若曇將傀儡收起,又轉頭看了看山水屏風上雀鳥和河流分別所在的位置。 尚有半個時辰才到她平日起身的時間。 可她并沒有選擇躺下休憩片刻,反倒打起了柳夭的注意——或許是因為紀若曇難得沒有做出煞風景的舉動,又或許那染就了大半截袖袍的傷口太過駭人。 簾幔層層垂落的拔步床上,許嬌河思來想去,最終強行將青年喚了出來,要求查看他的傷勢。 卻得到來自對方干脆的拒絕。 紀若曇的白衣已然光潔如初,但手背上猙獰的灼傷痕跡依然沒有恢復。 祭祀典禮上遙遙一見,許嬌河也不清楚他究竟傷到了何種程度。 偶爾想要發發好心,卻得不到好報,許嬌河感到既無語又困惑,索性問道:“為什么?” 紀若曇注視著她,薄唇緊閉,并不打算配合。 兩人對視半晌,他突地身形變淡,打算遁身而去,又被許嬌河一把抓住沒有受傷的左手。 許嬌河沒有靈力,想要擺脫她的控制易如反掌。 可當她溫熱的肌膚覆蓋在紀若曇冰冷的手背之上,脆弱如紙的束縛驟然成了堅不可摧的牢籠。 青年不再試圖用消失逃避她的詢問。 他垂衣而坐,目光下沉,望著二人相接的部位,做出一副默許的姿勢。 紀若曇的這點縱容滋生了許嬌河不多的膽氣。 她咽了口唾沫,壓下一縷未知結局的忐忑,大著膽子指責道: “……查看個傷勢都這么心不甘情不愿的?!?/br> “你說讓我相信你,自己反倒成日打啞謎?!?/br> “紀若曇,你如此出爾反爾,莫道說服我,你可能說服你的心?” “……” 在許嬌河一句句的質問聲中,紀若曇仍舊沒有任何反應。 仿佛對面坐著的,并非結契的道侶,而是一顆路邊隨處可見的頑石。 ……如此不堪造就。 如此與女人絕緣??! 許嬌河氣得偏過頭去,不成想忽然發現紀若曇耳廓邊緣渲染開來的、似是赧然的薄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