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而許嬌河左手邊落后半步的位置,從欲海匆匆趕來的執法長老薛從節正負手而立。 火光燃燒在他黢黑的瞳孔中,那種無與倫比的欣慰和自豪感真實可見。 世上已然失去了站在峰頂、半步成圣的紀若曇,好在他還有一個矯矯不群的徒弟。 這老倔驢雖然專與自己過不去,但對于云銜宗的真心,卻是世所共鑒。 許嬌河收起略微復雜的心緒,趁著眾人停止高喊,屏住呼吸,皆在注視游聞羽以劍閣閣主的身份重新開啟萬劍陣的一刻,悄悄側過頭去,向通身著淺色的人群中的唯一一抹深色望去。 青年的眉目深邃,玄底紅梅的衣袍,與火光呼應出一縷驚心動魄的艷麗。 他目不斜視,注視著劍靈匯聚的塔頂,眸色如同無星無月的黑夜,遠離世間的悲怒歡喜。 ……太像了,仿佛紀若曇活了過來,親自將手中的權柄交付到游聞羽的掌心。 許嬌河想著,下意識將手指搭在腰間絳帶上,希望能從中感知到半分紀若曇的心情。 “祭劍禮成,告謝天地及宗中先靈——” 梅臨的聲音打斷了她不著邊際的幻想,許嬌河在紀云相注意到自己之前,及時將頭轉了回去。 作為云銜宗的一份子,她亦要隨同游聞羽一起,朝天地和先靈長揖三禮。 明澹走上前去,站在游聞羽的旁邊,帶領空地上的云銜宗眾行禮。 無人擋在許嬌河身前,她的目光恰好與游聞羽望過來的視線對上。 一股說不清的尷尬叫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液,正思考著怎樣才能不失禮地結束對視,而那頭青年已經面色如常地移開了眼睛,恭恭敬敬朝著蒼穹和厚土作揖到底。 …… 因紀若曇殞身尚不足一月,云銜宗取消了典禮完成后的宴請。 眾人紛紛離開劍閣,游聞羽亦進入閣中開始主持十年一度的劍閣弟子招選事宜。 許嬌河沒有靈力,墜在人群最后慢吞吞地回到了自己居住的懷淵峰。 只是腳步甫一踏在懷淵峰的土地之上,守門的弟子忙不迭地向她稟告道:“嬌河君,如夢世來的云相公子正在濯塵主殿等候著您?!?/br> “紀云相,他來干什么?” “說是如夢世選定了他來分掌繁閣,今日來此,想與您商議下繁閣的一些要務?!?/br> 許嬌河有些疑惑。 她早在前兩日就交出了翡翠貔貅,怎的游聞羽沒有告知如夢世,反倒叫紀云相來了自己這里。 疑惑歸疑惑,紀云相代表著如夢世前來,她也不好拒絕與他相見。 她回頭吩咐弟子:“去劍閣將觀渺君請來?!?/br> 而后攏了攏身上的衣袍,又整理了一下鬢邊被風吹亂的頭發,才帶著女婢朝濯塵殿走去。 許嬌河刻意走得很慢,希望趕在與紀云相碰面前,游聞羽就能及時出現將他領走。 可天不遂人愿,直到濯塵殿熟悉的輪廓落進她的眼底,前去劍閣的弟子依然沒有現身的意思。 她只好勾起客套的笑容,與端坐在客座上的紀云相打招呼道:“小云,你怎么來了?” 許嬌河記仇,又倚仗在自家地盤的優勢,故意用甜膩膩的語氣搭配親昵的稱呼來惡心紀云相。 果然,那品茶的青年冰雪雕刻的面孔上神態扭曲了一瞬。 “嬌河君?!?/br> 紀云相放下茶盞,起身朝她抱拳行禮。 他的眼神透著寒氣,仿佛許嬌河再叫他一聲,他就會一寸一寸將她嚼碎了咽下肚去。 許嬌河瞧得心里直爽,那股對于同紀云相見面的抗拒也減弱了幾分。 她提著裙擺,腳步向左移動了幾寸,選在一個必定能碰到紀云相的位置,施施然走到他面前,衣袍似有似無地觸碰著他的手臂:“小云為何如此冷淡,莫非忘記了我們在如夢世時的親戚之情?” 許嬌河專挑紀云相的痛處往下戳,反反復復地欣賞著他一忍再忍的表情。 青年擰著眉,如同躲避臟物一樣后撤半步:“嬌河君自重?!?/br> “自重?”許嬌河略感好笑,她用目光捕捉著紀云相避開的眼睛,壓低嗓音,呵氣如蘭地歪曲道,“小云覺得我哪里不曾自重?yin/者見/yin……莫非,是你腦海里在想些不自重的念頭?” quot;你!quot; 青年堪比霜雪的肌膚,又顯出了許嬌河曾經見到過的、明晰傳遞羞惱的薄緋。 他垂落在身側的雙手緊緊握成拳頭,又被許嬌河柔弱無骨的指尖包裹。 她旁若無人地倚靠在紀云相身側,一點一點,像他對待她時那樣,將紀云相修長如玉的手指掰直。 涂成櫻粉色的指甲每掰開一根手指,都貓撓似地滑過青年的掌心。 她的舉動過分放肆,放肆到紀云相渾身僵硬,一時忘記了做出反抗,任憑許嬌河將無禮進行到底。 觀察著他呈現空白的表情,許嬌河終于滿意,她抽空拍了拍他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塵,輕笑著提醒道:“不要生氣,否則會壞了如夢世和云銜宗的結交之誼?!?/br> 接著坐在濯塵殿的主位上,倚著扶手道:“小云今日前來是為何事?” 一、二、三、四、五…… 許嬌河在心中默默數著數字。 數到一百二十下時,紀云相才如醉方醒地反應過來,抬頭射向她的目光變成了兩把刀子:“……師尊選中了我作為分管繁閣的人選,特地派我前來與嬌河君商談繁閣事務?!?/br> 他的言語沒有過多的情緒起伏,可在許嬌河聽來,仿佛一字一句從齒縫中掙出。 她沒有立刻回答,撥弄著水蔥般的指甲晾了他一會兒,才像忽然想起來似地哎呀一聲說道:“那枚翡翠貔貅我早給了聞羽,并且同他說了以后由他代我掌管繁閣一切事宜,怎么他沒傳信去如夢世嗎?” “……” “翡翠貔貅這么重要的東西,怎可……” “怎可什么?” 許嬌河笑吟吟地抬高聲量壓過他的話,“我拜過媧皇像,也得到了婆母懸靈老祖的認可,這繁閣本來就是我理所應當繼承的產業,我愿意把翡翠貔貅給誰,還要經過小云你的同意嗎?” 游聞羽的事,讓許嬌河這幾日來心頭都壓抑著一股邪火。 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向夫君的徒弟低頭,可并不代表對著任何人都要退讓。 許嬌河眸光閃爍,映出幾分大膽和無謂,而倍感屈辱的紀云相索性順從她的意愿道:“既然如此,那云相就不在這里打擾嬌河君了,我去——” “就算師母將翡翠貔貅給了我,您亦是繁閣實際的主人,我們二人商談,怎可避開師母您呢?” 折扇開合的動靜,遠比游聞羽的嗓音更快傳入許嬌河的耳畔。 她抬起眼睛,見逆著光的游聞羽脫去了潔白的冠服,換上一身柳枝青的衣袍——他搖著折扇翩翩而至,不語含情的桃花眼,天生帶笑的薄嘴唇,讓她恍惚以為與他關系的仍在舊日。 只是下一瞬游聞羽向她行禮之后,毫不留情轉過身去與紀云相相談的動作,又將許嬌河拉回現實。 她搭在扶手上的指尖摁緊,面色陰晴不定了幾轉,倉促換成笑意:“剛才說著你,你就來了?!?/br> “勞師母記掛,小徒新任劍閣閣主,手頭有許多事情要處理,一時分身乏術,才會來遲,還望師母恕罪?!庇温動鹁痈吲R下地望著紀云相躬下的身體,等他做足禮數,才旋身坐到大殿另一邊告罪。 “無妨?!?/br> 許嬌河與他演著“母慈子孝”的戲碼,和藹可親地說道,“上次我和你說過,有關繁閣的一切你從今以后就跟如夢世的另一位掌事商量著辦,無需來回稟我,聞羽你難道忘了嗎?” “師母是這么說過,可聞羽不敢擅專,況且又是第一次,小徒斗膽,懇請師母在旁同聽?!?/br> 得到權利的游聞羽似乎沒有許嬌河想象中的那么高興,他直直回望許嬌河,非要將她一起拉下水。 許嬌河感到煩躁,她對行商之事一竅不通,游聞羽強行將她留在這里,待會兒豈不是出盡洋相? 但眼下話說到了這里,她也沒有一絲退后的余地。 思來想去,許嬌河只好說道:“好吧,那我就在旁邊聽著,不打擾你們的想法?!?/br> 第42章 離開黃金籠的第四十二天 濯塵殿內, 風聲闃闃。 一東一西,分坐于堂下兩端的游聞羽和紀云相之間,氣氛卻是潮流涌動、暗濤洶涌。 女婢們奉了兩回茶, 時間也從早晨臨近中午, 二人的商議依然沒有分出個結果。 游聞羽生來聰慧,不愿墨守成規, 向來追求變革的他, 自然做出了一番大膽開拓的計劃。而換成以紀云相為首的如夢世眾人的想法, 則偏向于保守, 且明里暗里想要把更多的人手安插到繁閣各部中去。 他們二人各自執掌著繁閣一半的權力, 縱使游聞羽名義上代管翡翠貔貅, 可許嬌河這個實際的擁有者在場,他也不好越俎代庖,將紀云相提出的建議全數駁回。 他們唇槍舌劍了一個半時辰,誰也說服不了誰。 只是盡管風向無法壓制, 雙方卻是默契得誰也沒有向許嬌河發問, 試圖求得她的支持。 許嬌河抬起一側手肘架住扶手,掌心捧著不再散發出熱氣的茶盞,她裝出一副高深莫測、微笑傾聽的模樣, 想要借此遮掩自己的頭腦空空, 奈何每每聽不到半刻, 就開始眼神渙散、意識游離。 已然過了用午飯的時辰, 兩位客人并沒有放過許嬌河的意思。 游聞羽和紀云相早已辟谷的身體仿佛有著無窮的精力, 支持著他們文斗到底。 許嬌河心中叫苦不迭, 正想著尋個借口先行開溜, 冷不丁聽到紀云相說道:“觀渺君想要改革繁閣制度,云相自然鼎力配合, 不如就從輿部開始,云銜宗處北,如夢世在南,各自掌控著一方的消息情報來源,撤換輿部的副部主韓慎,換成我如夢世的高手加入,這樣更能加快獲取消息的速度?!?/br> 繁閣共有三部,拍賣靈寶的競部、搜羅消息的輿部和收集奇珍的薈部。 表面上競部為主,實則輿部最為重要,因此從來皆由云銜宗的人牢牢把控。 原來前頭鋪墊了這么多,如夢世打得便是這個主意。 游聞羽心下一動。 紀云相以支持變革的名義,要求自己同意在輿部安插如夢世的人手。 其實從整體看來,倒是稱得上一件劃算的買賣。 反正以自己的手腕,哪怕扶了新的副部主上去,紀云相的人一時半會兒也休想染指其中。 至于先前的副部主韓慎,游聞羽也不清楚他的來歷,似乎之前是靈力頗高的四方游俠,后被云銜宗招到麾下,做了個編外的閑散人員,同云銜宗內的各個勢力均沒有直接關聯。 就算替換了他,想來宗主和諸位閣主長老那頭也不會有什么意見。 游聞羽的盤算很快,面上卻不漏聲色。 他端起茶盞,輕啜一口微涼茶水潤了潤喉,正想開口試探紀云相讓步的最后底線在何處,一直神游天外充當背景板的許嬌河,卻冷不丁地替他做出了回答:“不可以,我不同意?!?/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