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簡直不成體統。 紀若曇忍住想要囑咐她衣衫整齊、坐有坐相的沖動, 寒月似的眉峰蹙起一簇, 目光向上避開了許嬌河所有在他看來不合規矩的動作姿勢, 淡聲道:“送禮要分場合, 也需了解收禮者的心意喜好?!?/br> 許嬌河用手撐著下巴想了少頃,誠實搖頭道:“我也不知道那人喜歡什么?!?/br> “是游聞羽?” 紀若曇問。 許嬌河觸及他皺攏的眉梢, 便知他心底在嫌棄些什么。 好一個端方古雅的正人君子,還不是時時刻刻都在偷聽自己同別人的對話? 微妙的叛逆心起,她故意將雙腳擺動的幅度大了些,臉上笑瞇瞇地暗諷紀若曇道:“夫君天天住在柳夭里面,連我睡覺說的幾句夢話都能聽到,怎么收禮之人是誰還要明知故問?” 紀若曇面頰肌rou緊繃一瞬:“我只聽了一些涉及云銜宗的正事,像你和游聞羽在神風空行舫上爭執的內容,我在柳夭之內布下了禁聲結界,半個字都沒有聽見?!?/br> 許嬌河本就因游聞羽態度的變化而感到心煩意亂,聞聽紀若曇提到這件窘迫之事,霎時間呼吸慢了一拍,又不甘示弱道:“那夫君怎么知道我們是爭執,不是別的?” “他對繁閣的掌事之權勢在必得,你聽從我的建議分權于如夢世,自然會引起他的不快?!?/br> 紀若曇目不斜視,給出的回答亦叫許嬌河無從找茬。 她忽然莫名其妙地xiele氣,挺直的腰桿和肩膀也軟了下去,隨手拎起一個臥枕抱在懷里道:“既然夫君對你這個拜入師門百年的徒弟了解得如此透徹,想來對他的喜好偏愛也應該心中有數了?” 紀若曇面無表情,仿佛一尊完美無缺的雕塑般坐在春凳上。 許嬌河等待著他的答案,半晌才聽見一句毫無情緒起伏的“不知道”。 偏偏這三個字,自紀若曇口中說出,還充斥著一股對任何事物都了如指掌的氣勢。 許嬌河極其緩慢地眨了眨眼睛,漂亮惹人憐愛的面孔上一時呈現出不知所措的光景,呆呆地望著他,呼吸來回后忽而笑得花枝亂顫:“哈哈,原來這世上還有堂堂無衍道君不知道的東西——” 她捂著肚腹,笑得顆顆腳趾蜷縮起來。 向外洋溢的笑聲如同屋檐之下經風穿過、叮鐺作響的貝殼風鈴。 清脆嬌甜,削弱了語境中的嘲諷之意。 “……” 紀若曇卻沒有心情欣賞這譬如春花爛漫的美人美景。 他盯著她笑出緋紅的面孔,目光冷了幾分。 倘若瞳孔中的情緒能夠化出實質,許嬌河感覺自己此刻已然被他大卸八塊。 對比了一下兩人之間的實力差距,許嬌河又慫了起來,連忙收住面孔上凝出的燦爛笑容。 她和紀若曇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著,心底懊惱起向向誰求助不好,非要向紀若曇的愚蠢決定。 正當許嬌河開始思考要不要結束話題,催紀若曇回去睡覺的時候,紀若曇陰沉的表情恢復了一寸晴朗,道:“如果你不想處理繁閣之中錯綜復雜的瑣事,不妨把那塊翡翠貔貅當作禮物送給游聞羽?!?/br> “這是什么緣故,游聞羽會喜歡這個?” 許嬌河目露茫然,不解反問。 紀若曇解釋道:“如夢世對繁閣勢在必得,哪怕你過了母親那關得到翡翠貔貅,他們也定會想出許多辦法來對付你,而葉流裳素性百無禁忌,你又沒有靈力傍身,哪怕住在云銜宗也不一定安全?!?/br> “不如把這塊燙手山芋拋給游聞羽全權負責,也免除了今后與紀云相一月一會的麻煩?!?/br> “同樣的,有我給你的那份名單在,你不必擔心交付權利后受制于人的境況,有任何情況,依然可以送出暗信,命令那些全然忠誠于我的人去幫你解決?!?/br> 紀若曇的幾句話,將其中的厲害關系分析得明明白白。 許嬌河邊聽邊點頭,恨不得找到紙筆將它們記錄背誦進腦子里。 只是還沒等她難得生出一點興致,打算好好夸夸這個經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夫君,紀若曇又調轉話風,說起了一些叫許嬌河想把他嘴堵住的話:“你和游聞羽的爭執因此事而起,你這番舉動,也算是表明了示好的態度,這樣亦能稍稍緩和你們之間如冰封凍的關系?!?/br> 別人道侶結契、恩愛纏綿,能夠成就小洞天的一段佳話。 她的這位道侶,卻是成日想著辦法將自己往別的男人那里推。 許嬌河一口氣沒上來,大聲道:“我為什么要對游聞羽示好,我都說了我無意于他!” “……” “我如今不過游魂一具,唯有你能看見我、觸碰我,若你有事,我想護你也難?!?/br> “若有游聞羽在你身側保你周全,我也能暫且放心些?!?/br> 紀若曇垂眸斂頷,剖白短處的語氣一如既往地沉靜。 被順毛捋的許嬌河稍稍平息了惱怒,望著紀若曇衣落低首的疏冷身影,她情不自禁地想起未曾面對勘塵之劫前的他,是多么的意氣風發、譽滿九州。 不知怎的,她心底忽然有些酸澀,別扭地岔開話道:“翡翠貔貅代表的意義非凡,你竟然也肯?” 紀若曇卻忽然看向她,瞳孔澄練,清透如澤:“追求大道,不必顧惜身外之物?!?/br> 簡短的一句話,如同炎炎夏日中亙古不化的冰雪,迫使無意識受吸引而去的靈魂打了個激靈。 許嬌河一怔,心頭的諸多情緒霎時退散得干凈。 錢財、權勢、地位…… 這些無數人終其一生都在寤寐思服的東西,于紀若曇而言,恰如云煙過眼。 他什么都能舍棄。 更何況自己? …… 許嬌河借口話說多了有些累,需要休息片刻。 紀若曇也沒有繼續追問,重新化作水月一捧,消散在午后的房間。 在他遁入柳夭之后,許嬌河扯掉變回絳帶的軟劍,悶不做聲把它扔在紀若曇坐過的春凳上。 她將在如夢世得到的翡翠貔貅從靈寶戒中找了出來,托在掌心反復查看。 看著看著,紀若曇的話又像是咒語般在耳畔來回重復。 許嬌河騰地站起身,走到梳妝臺前翻找到一個金碧輝煌的空匣子,將翡翠貔貅整個丟了進去,咬著下唇不服輸地嘟囔道:“反正原來的主人都不珍惜,我這個接手者又有什么好留戀的?” 她解下掛在衣裙間的懷淵令,按在匣子的正面,一道上書“懷淵峰”三個古樸大字的半透明靈符立時閃現,四四方方地附著在表面,昭示著在送到游聞羽手上前,誰也不可隨意打開處置。 送禮之事,為表鄭重,一般由有頭有臉的內門弟子親自前往。 可紀若曇唯有游聞羽一個弟子,而要許嬌河親生前往,她又心下不愿。 便也顧不得許多,許嬌河喚了另一個常年跟在露華旁邊的婢女進來,囑咐她將這匣子送到劍閣,自己則坐在梳妝臺前,仔細研究起紀若曇給出那份繁閣心腹的名單。 不看不知道,繁閣拍賣靈寶、搜羅消息和收集奇珍的最重要的三個分部,里面皆有他的人擔任要職——這些人職位不算很高,光看履歷也并無特別優越之處,卻勝在不易被察覺,且在繁閣扎根多年。 許嬌河接著往下看,發現哪怕是如夢世全面滲透的職務之內,亦有忠于紀若曇的人存在。 她暗想自己這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死鬼夫君,腦子也并非看起來的那么頑固愚笨,該長心眼的地方倒是一點都沒少長,虧她之前還擔心紀若曇只會練功和鑄劍,會不會哪天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許嬌河花費了一個半時辰,才把這份名單研究透徹,且將上面一個個名字都做到爛熟于心。 不知不覺中,山水屏風上的時辰便來到了黃昏。 今日用腦過度,不宜再埋首正事。 許嬌河伸了個懶腰,左右轉了轉發僵的脖頸,打算趴在床上看會兒話本再叫人傳飯。 誰知她剛剛脫了鞋履上床,門外去而良久,姍姍復返的女婢捧著禮盒敲門道:“夫人,觀渺君讓奴婢向您帶話,說收到這份禮物內心惶恐,如若不能同夫人面見懇談,實在不敢坦然收受?!?/br> 第40章 離開黃金籠的第四十天 許嬌河想, 如今這種尷尬的局面,她也不好再將游聞羽隨意請到自己的房間交談。 她摸著感到饑餓的肚腹,索性讓等候在外的女婢再去一趟劍閣, 邀請游聞羽共進晚膳。 相比過程漫長的第一次, 第二次女婢復命很快,說是游聞羽應承了下來。 既要請人吃飯, 自然要準備幾道賓客愛吃的菜肴。 許嬌河回憶了很久, 才模模糊糊地記起游聞羽似乎口味偏甜, 比較愛吃淮揚菜。 不像自己喜歡頓頓有rou、無辣不歡。 于是許嬌河吩咐下去, 叫廚房在晚飯前, 把一道蟹粉獅子頭和一道莼菜羹趕制出來。 到了懷淵峰定下的用膳時間, 游聞羽如約而至。 他著一身湖水藍的直裰,折扇疊起握在指尖,遙遙可見扇緣的一縷深紅。 他向許嬌河行完禮,目光在長桌的左右位置上逡巡來回, 最后還是按照老樣子坐在許嬌河的手邊。 “聞羽來了, 快把他愛吃的那兩道菜放在他的面前?!?/br> 許嬌河使了個眼色,撥出自己身畔的兩位女婢之一,暗示她去侍奉獨自前來的游聞羽。 只是還沒走到對方身邊, 便遭到了拒絕:“師母, 我喜歡自己動手, 這樣自在?!?/br> “……好吧?!?/br> 吃一頓晚膳, 自己也無需兩位女婢服侍, 許嬌河便揮手叫另一人退下。 不過游聞羽的冷淡, 終究如同暈染白紙的墨點, 在她心間緩緩散開。 游聞羽并沒有過多關注許嬌河的表情,他正專注地垂下眼簾, 盯著女婢特地放在他近處的蟹粉獅子頭和莼菜羹不放——那俊雅的面孔落在周遭亮如白晝的燈火里,唯獨眉骨側處留下一輪淡色的陰影。 許嬌河瞧得不安,擠出一抹笑道:“是飯菜不合胃口?” “沒有,很好?!?/br> 游聞羽微微搖頭,像是為了讓許嬌河心安,率先動筷,加了塊獅子頭放在白底藍紋的餐碟上。 許嬌河不動聲色松了口氣,心里暗喜果然喜歡淮揚菜的人是他。 然后二人開始用飯。 遵循紀若曇在世時留下的“食不言,寢不語”的規定,這頓飯吃得異常安靜。 許嬌河見他眼下沒有開口,又怕等會兒說起正事來顧不上吃飯,便囫圇吃了個八分飽,才放下筷子,略顯歡喜地說道:“怪我這兩天一直在養傷,還未來得及恭賀聞羽你執掌劍閣之喜?!?/br> “師母言重了,小徒能走到今日全都仰賴您和師尊的栽培,豈有師母先行向小徒道賀的道理?” 游聞羽沒有動碗中的米飯,連碟子上的獅子頭,也只象征性地用筷子夾起一小塊放入口里咀嚼。他側眸望著許嬌河,皮笑rou不笑的語氣同許嬌河在劍閣聽到的,他敷衍其他弟子時的口吻別無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