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許嬌河下意識呢喃幾句,又暗自嘲笑自己矯情。 她取出引火符點亮床頭的油燈,將滑落肩膀,露出一抹藕色細帶的衣衫重新攏了上去。 窸窸窣窣的輕響在略顯昏暗的室內持續了頃刻,許嬌河穿好衣衫,踩著鞋履站起。 來不及伸個懶腰,空空如也的腸胃發出更加響亮的動靜。 許嬌河摁著肚腹,單手松松挽了個發髻,再插入一根和田玉的簪子。 她沒有再傳喚露華進來伺候,而是徑直朝著坐落于內院另一側的膳廳走去。 大門吱嘎一聲開啟,又吱嘎一聲閉合。 沒有吹滅燈光的房間里,匍匐在衣柜側面的黑影動了動。 它如水般沿著光滑的木面淌落,來到許嬌河方才坐過的拔步床前。 靜立了一會兒,它那層層疊疊猶如細長絲條組成的頂端,陡然生出實質的漆黑觸手,蜿蜒著伸長向下,撿起許嬌河不小心遺落在床緣的一小片干果碎殼,將它無聲地丟回春凳上的托盤中。 第5章 離開黃金籠的第五天 許嬌河走到膳廳,恰逢露華將剛出爐的飯菜裝進食盒里。 三葷二素一湯,再加上后山種植的靈米蒸成的碧畦飯。 露華見到她,手上動作停了下來,問道:“夫人,您不在自己的房間里用飯嗎?” 許嬌河不敢說自己才當上懷淵峰之主,不好太過放肆,便清了清嗓子,裝作緬懷道:“夫君留下的規矩不可廢,以后還是在膳廳吃飯吧?!?/br> 露華聞言,瞧向許嬌河的眼神多出幾分欣慰。 又快手快腳,將食盒里的飯菜重新擺到她的面前。 許嬌河凈了手,望著主座猶豫再三,還是選擇在次一等的位置上落座。 她端著碗,負責布菜的露華則夾起一筷子她最喜歡的芙蓉雞片到碟子中。 這同樣是紀若曇留下來的規矩。 一桌吃飯,各用各的。 若要吃菜,須得婢女用干凈的筷子夾到碗碟中才能食用。 其實紀若曇早已辟谷,根本不需要凡人的飯菜果腹。 他會每日抽出時間來陪同許嬌河用膳,不過是出于一份道侶的責任。 許嬌河咬著筷子晃了晃腦袋,企圖驅趕掉隔三差五溜入腦子的記憶。 露華早已習慣她常年與雅正無關的日常舉止,視若無睹地又添了一勺豆腐。 等許嬌河像只倉鼠般鼓著腮幫子細嚼慢咽,她放下手中的餐具,對許嬌河道:“夫人,白日里宗主和幾個長老閣主議事的結果出來了?!?/br> “嗯?” 許嬌河吃著飯,不好開口講話,從喉嚨里發出模糊的疑聲。 “道君一生清廉正直,幫助過無數小洞天的大小宗門?!?/br> 作為紀若曇的頭號追隨者,露華照例發表了一番贊美對方功績的長篇大論。 許嬌河已是聽得耳朵快生繭子,便把關注點放回眼前的飯菜上。 甚至想趁著露華不注意,偷偷伸出筷子多夾幾塊芙蓉雞片。 眼明心亮的露華制止她的行為,嚴肅面色繼續說道:“道君的隕落是小洞天的一大憾事,那些受過雨露恩惠的修仙宗門都想前來拜祭道君的牌位,所以宗主和長老們商議決定,從明天開始到道君頭七,這三天時間里開放宗門,方便各路人士前來送別道君最后一程?!?/br> “嗯嗯!” 許嬌河不知該說什么,用鼻腔嗯了幾聲表示自己在聽。 見她這副遲鈍的樣子,恨鐵不成鋼的露華加重語氣:“道君的牌位在懷淵峰,那么祭拜之地自然也會設置在這里,夫人您作為懷淵峰的主人和道君的遺孀,到時候需要出面招待各路仙友?!?/br> “并且在最后一天,宗門也會宣布您繼任懷淵峰之主的消息?!?/br> 露華說完,許嬌河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除了名頭最響的那幾大仙門世家,剩下的她一個都不認識。 更遑論知曉受過紀若曇幫助的修仙者有哪些。 咕嚕一聲,許嬌河把口中的飯菜使勁咽了下去:“這事,不能安排給別人做嗎?” “我瞧著,游聞羽就很好啊,又是夫君的首徒,天賦又很出眾,還開了山立了峰?!?/br> 許嬌河耷拉著眉梢,就差把不愿意三個字寫在臉上。 露華在心底嘆息一句,苦口婆心地勸道:“觀渺君當然很好,可是有您這位關系最親密的道侶在,道君的祭拜典禮又怎么輪得到一個親疏有別的徒弟來主持呢?” 觀渺君,是游聞羽的尊號。 但凡小洞天內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會另取姓名以外的尊號作為代稱。 是而許嬌河的“嬌河君”才會顯得如此不倫不類。 “……” 許嬌河想不出反駁露華的話,用手指撐著下頜,在座位趴坐了片刻。 那頭露華也不著急,靜靜站在一旁等候著她的回應。 飯菜的狀態從熱氣裊裊到溫涼,許嬌河才不情不愿道:“那我來主持,游聞羽協助總可以吧?” “可以是可以?!?/br> 露華遲疑一瞬,還是誠實提醒道,“小洞天沒有要求道侶終生守節的規矩,不過,倘若您和觀渺君走得太近,萬一傳出風言風語,師尊之妻,徒弟取之……終歸有逆人倫?!?/br> “什么?你怎么會想到這一層上去?” 許嬌河驚得差點打翻面前未吃完的半碗飯,“他是夫君的徒弟,我可什么想法都沒有!” 無衍道君的夫人,愚笨又驕慢。 是云銜宗乃至整個小洞天都知道的事情。 但她的愚笨并非只在天賦修行上,就連感情方面也比尋常人遲鈍不少。 露華想到這一層,便知游聞羽素日似有若無的討好,都拍到了馬腿上。 她也不點破這點,替許嬌河擺正飯碗,接著好脾氣地笑了笑:“是,夫人說得沒錯,是奴婢失言了,只是世間半數的煩惱,大抵都逃不過‘人言可畏’四個字?!?/br> “那……好吧,我自己多下功夫,少讓他幫點忙?!?/br> 對于處處護著自己、想著自己的露華,許嬌河還是有點聽從順服的意味在里頭。 她的手指捏著下巴,細而密的睫毛抖了抖,終于想到另一個辦法,“茲事體大,要不,我去問問宗主?他那里總應該有云銜宗和哪些宗門交好往來的名單吧?” 見自家夫人頭腦終于開竅一回,露華綻放出寬解的笑容:“正是這個道理。奴婢想,夫人和宗主都是聰明人,果然想到了一處去,宗主也說待夫人用罷晚膳,他會親來懷淵峰拜訪?!?/br> …… 對于云銜宗主、靜泊真人明澹,許嬌河向來很有好感。 有好感的原因也很簡單。 因為他素性和善,待人接物從不擺宗主架子,更何況還俊美異常。 忽略掉明澹上千歲的年齡,許嬌河把他在自己心底的位置,和往昔年少時,仰慕過的諫議大夫家的公子放在一起,皆是一抹端方而皎潔的白月光。 得知他要來懷淵峰,許嬌河特意開了濯塵正殿,又吩咐人勤快打掃。 明澹一向準時,收到她結束晚膳的消息后,不到一刻鐘已然出現在濯塵殿的門口。 “見過宗主,請上座?!?/br> 許嬌河讓出正位,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他的左手方。 明澹沒有推辭,斂衣而坐。 他的脖頸到脊背都挺得很直,從許嬌河的角度看來,仿佛一截端修雋永的蒼蒼綠竹。 許嬌河思量著不能讓場面冷場,自己應該先行開口。 “宗主——” “嬌河君?!?/br> 兩人卻心有靈犀似地互相稱呼起對方。 許嬌河抬起袖子遮住唇畔,赧然一笑,謙讓道:“請宗主大人先說?!?/br> “我今日來,是想和你商量下若曇祭拜典禮的事宜?!?/br> 明澹的聲音清而雅,如溫潤的明泉般撫平人心間所有的忐忑和躁動。 也許從這一口嗓子里說出的話語,無人能夠狠下心來拒絕。 許嬌河略微心猿意馬地想著,直到明澹又叫她一聲:“嬌河君?” “啊,宗主大人,我有在聽著?!?/br> “聽著便好?!?/br> 明澹抬眉,沖她莞爾,“不知我和諸位長老閣主做出的決定,嬌河君是否有異議?或者你心中有任何自己的考量,也可及時提出,方便秉禮長老安排下去修改?!?/br> 許嬌河剛想說,她打算讓游聞羽幫忙。 但念頭轉過,露華的勸誡縈繞在耳畔。 略作思考過后,許嬌河換了個人選,她向明澹請求道:“我是有兩件事想麻煩宗主幫忙?!?/br> “請說?!?/br> “第一件,我不太清楚整個宗門、還有夫君同其他修仙世家之間的往來關系,所以想問問宗主,您那里是否有名單可以給我一份,讓我稍作了解?!?/br> 許嬌河的提議合情合理,言辭亦足夠柔婉。 明澹不假思索道:“當然可以,宗主之下,秉禮長老梅臨所掌管的,便是這些人情往來的事務,我在來之前已經讓他準備好了一份名單,這就交給嬌河君?!?/br> 寬大的衣袖微微一顫,一塊縮小的玉牌迅速變大。 其上透出近似墨色的光彩,緩緩落在許嬌河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