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3節
“呈明,可是又忘了什……” 老者看著有些陌生的徐瑾瑜,頓時愣住了, 徐瑾瑜蒼白著臉, 咳嗽兩聲道: “咳咳, 今日街上熱鬧, 方才我與家中下人走散了,不知可否在老丈處討一碗水喝?” 徐瑾瑜今日穿著一身霜色的春衫, 徐母做的是京中最時興的款式, 選的也是最清冷出塵的顏色,這會兒他臨風而立, 衣帶飄飄, 如仙降世。 老者也是不由一愣, 思索了一下,隨后這才緩緩打開了門: “自無不可,后生, 隨老夫入內吧?!?/br> 徐瑾瑜笑著道了謝, 可卻在觀察著老者, 這老者雙鬢花白,約莫已是花甲, 可即使如此,他身子骨也頗為硬朗,身上的衣衫也是文人慣穿的青衫,很是整潔,腳上一雙黑色踏云履,倒是動作利落。 一路走來,這院子不過一進院子,顯然并無旁人在此。 而隨著老者行走間,衣角的幾點墨漬一閃而過,徐瑾瑜遂垂下眼簾。 “后生,你且稍等片刻?!?/br> 老者態度平和,叮囑了一句便去燒水了,而徐瑾瑜也是安靜坐在明堂,并未移動。 但即使如此,明堂正中所畫的一張秋戲圖卻吸引了徐瑾瑜的注意。 與徐瑾瑜所習慣的素描不同,這幅畫重于工筆,但其眉眼間仍與老者有幾分相似。 這會兒,圖上兩個四五歲的孩童抱著一婁紅通通的柿子追逐打鬧著,婦人端著一盤葡萄含笑看著,此時明月當空,應是中秋拜月之時。 果不其然,等徐瑾瑜將視線下移,但見一行“拜月秋嬉圖,作于景慶三年八月十五日夜,與吾妻兒拜月有感?!?/br> 而今卻已是景慶二十八年,若是這老者的孩子,現在也應至而立之年了。 不過,右侍郎已至不惑,怎么看也不像是這畫中的主角。 而就在徐瑾瑜盯著話看的時候,老者提著一壺熱水走了進來,遂道: “后生,莫看了,來喝水!” 徐瑾瑜點頭謝過,笑著問道: “老丈,其上可是您家中親眷?” 老者有些失神,隨后輕輕點了點頭: “不錯,只可惜,斯人已逝,老夫也只能憑借這些死物回憶當年了?!?/br> 老者說著,渾濁的眼睛里仿佛有一抹水光閃過,徐瑾瑜忙當放下手中的茶碗道: “是我的錯,竟是讓您想起傷心事兒了?!?/br> 老者擺了擺手,看著畫兒嘆了一口氣: “不妨事?!?/br> 老者雖然如是說著,可是眼睛卻盯著那畫兒一錯不錯,不知過了多久,他低聲道: “算起來,他們已經走了二十五年了?!?/br> 徐瑾瑜想了想,道: “若是老人家實在思念,我或有法子,讓您一解思念,全當謝您這碗水了?!?/br> 徐瑾瑜這話一出,老者頓時來了精神,他不由道: “后生,不知你所說的法子是……” 徐瑾瑜笑了笑,請老者準備了紙張,他隨身帶著炭筆,隨后在老者的口述中,讓他已逝的親人在白紙上漸漸呈現…… 不知過了多久,徐瑾瑜停下了筆,而白紙之上,兩個幼童歡笑追逐,仿佛下一秒便會從畫上跳下來。 一旁的婦人這會兒淺笑盈盈,水眸盈盈看過來的時候,老者都忍不住呼吸一滯。 “桃娘,桃娘——” 老者激動的撲過去,如同干枯樹皮一樣的手指在畫上婦人的輪廓處輕輕觸碰,顫抖的不成樣子。 一滴渾濁的淚水砸在紙上,老者嚇得連忙用衣袖輕輕去沾,但還是有些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一般,癡癡愣愣的看著: “桃娘,大郎,二郎……” 時隔二十五年,他終于仿佛又看到了親人。 曾經,他恨自己才疏學淺,描摹不出一二親人的神韻,現在紙上栩栩如生的妻兒,讓他只覺得仿佛在做夢。 徐瑾瑜靜靜的看著老者激動不已的模樣,安靜的等他冷靜下來。 而老者將親人的畫像看了又看,過了足足一刻鐘,這才終于放下,他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后生,讓你久等了。這人老了,就是多愁善感,我這些日子總夢到當初我們一家人,還以為是桃娘要來接我了……” “您老一看便是長命百歲之相,以后有的是福享呢!” 徐瑾瑜笑吟吟的說著,老者不由一笑: “你這后生倒是嘴甜!” “哎呀,那是老丈您家中的水也甜呢!我瞧著這拜月圖,畫的不像是京城之處,倒像是……平洲?” 徐瑾瑜又端詳了一下,老者也不由一怔,隨后深深的看了一眼徐瑾瑜: “后生倒是好眼力,老夫在京城已經待了十年之久,一口官話說的也算地道,竟不知你是如何知道老夫的故籍?” 徐瑾瑜笑了笑,隨后指了指外面那張拜月圖: “并非是口音的緣故,老丈那畫中的柿子出自北地,而葡萄盛產與我大盛的常州、平洲一代。常州居南,故而我才大膽一猜?!?/br> “好精巧的心思,好仔細的觀察!后生,你是老夫見過的人中數一數二的?!?/br> “您謬贊了?!?/br> 徐瑾瑜含笑說著,隨后,徐瑾瑜又就當初途徑平洲的所見所聞和老者交談,老者聽著聽著,也不由為故鄉的改變而驚嘆連連,一時二人相談甚歡。 乍聽一聲春雷陣起鳴,忽而春雨綿綿入土柔。 老者方才已經為徐瑾瑜續了三回水了,徐瑾瑜若是有心與人攀談,便是說個三天三夜也不會詞窮。 這會兒,眼看天空落了雨,老者不由笑道: “下雨天,留客天,后生今日要在老夫處多留一留了?!?/br> “求之不得,只盼您別嫌我話密?!?/br> “怎么會,老夫也已經許久沒有與人說過這么長時間的話了啊?!?/br> 老者的語氣有些悵然,徐瑾瑜聞言不著痕跡的轉了話鋒: “說起來,我倒是想起景慶五年時,平洲倒是發生了一起旱災,多虧朝廷賑災及時,這才避□□民涌入京城?!?/br> 徐瑾瑜這話剛一出口,那老者頓時臉色一變,痛聲道: “什么賑災銀!什么賑災糧!老夫統統沒有看到!” “老丈這話從何說起,我可是記得當年的那場賑災,可是本朝立國以來唯一一次范本式賑災。 據說,那次賑災十分及時,使得本地無一流民流出,平洲亦是風平浪靜,圣上對此都贊不絕口?!?/br> 那是成帝登基后,發生的第一場大災,周世耀調度得當,平洲知府配合默契,二人聯手壓下了那場突如其來的旱災,更是避免了流民沖入京城造成動蕩的可能。 而也是那時候,成帝將周世耀看入眼中,暫時沒有削他的權,誰曾想…… 徐瑾瑜話音落下,老者的眼睛赤紅,放在膝上的雙手緊握成拳,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什么賑災?他們是在吃人rou,喝人血??!后生啊,你可見過一把米糧便是一月口糧的賑災糧?老夫見過! 餓殍遍地,所有想要離開平洲的人都被飛來的流箭射殺!城內米價居高不下,夜里盜搶多有發生。 易子而食,如若沒有孩子,那便去偷,去搶別人的孩子,我家大郎二郎便是……可恨我當初不過是一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 老者的眼睛暴起鮮紅如血的血絲,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在煮的咕嘟咕嘟的鐵鍋里,看到了大郎的殘肢,二郎腕上的平安紅繩如同血線一般在水面上漂浮…… “孩子吃完了,便是女人,我已經讓桃娘躲在了地窖里,可惡鄰多嘴,我出去尋找吃的時候,桃娘她也不幸,不幸遇害?!?/br> 老者說著,泣不成聲起來: “賑災糧真的不夠啊,餓極了的人,就是一群瘋子!瘋子!” 徐瑾瑜看老者實在情緒激動,連忙在他的后背輕撫,并按揉幾個xue位讓他情緒鎮定。 可隨后,老者卻直接“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眼角還有殘存的淚痕: “徐大人吶!求您做主??!求您為草民枉死的妻兒做主?。?!” 徐瑾瑜立刻扶住老者,忙道: “您年歲大了,先起來說話?!?/br> 老者緩緩站了起來,眼淚卻怎么也止不住。 徐瑾瑜端了一杯水遞給老者,隨后道: “不知文侍郎何在,今日這出戲,可是他精心設計,若是本人不在,那便有些太無趣了?!?/br> 徐瑾瑜語畢,一人款款走入: “尚書大人見諒,下官并非有意算計您,這廂給您賠罪了?!?/br> 徐瑾瑜看了一眼這個據說給自己使了幾次絆子的文侍郎,揚了揚眉: “原來文侍郎也知是算計呀,不知現在的結果,文侍郎可滿意?” 文侍郎聞言,低下了頭,隨后拾起衣擺,直接跪了下去: “尚書大人,一切都是下官的錯,下官任憑您處置,只是平州旱災的冤屈,普天之下,只怕只有您才能申!” “聽起來,文侍郎倒是觀察本官良久了?” 文侍郎沒有反對,而是看了一眼老者,低低道: “尚書大人,下官只想要老師畢生所求能有一個好歸宿?!?/br> 他一直在觀察,整個大盛有能力將周世耀繩之以法之人,可是,從紀懷仁到余鶴,再到應青山,他們沒有一人能在周世耀手中討到半分好處。 他從一個小小的屬官,一路成為三品大員,可也始終沒有找到有此能力之人。 而這個時候,徐瑾瑜出現了。 少年以一己之力,平南疆,定北疆,榮耀歸朝,正是勢頭最高昂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