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均能出了餐廳，在路口站了許久，許久。

    起風了，灰壓壓的天空飄下雨霧。一個大人牽著一個小女孩走來。

    小女生的大傘一晃一晃的。經過張均能的身邊，她停下了，回頭看他。小女生的身高只及他的大腿，她拉拉他的褲子，仰起頭問：“大哥哥，吃糖嗎？”說完，小手伸過來，掌心放著一顆話梅糖。

    張均能因這巧合而靜默兩秒，然后他彎下腰：“謝謝，我收下了?！?/br>
    家長笑了：“和哥哥說再見?！?/br>
    “大哥哥再見?！毙∨]揮手，蹦跳著向前。

    張均能把話梅糖放進衣兜。身為巡捕，樹敵無數，不能亂吃陌生人的東西。但是這話梅糖……卻是他記憶深處的酸澀。

    遲到的正義，究竟是不是正義？

    霧化成了水，雨越下越大。

    他沒有回警局，就在公共電話亭，給陸姩打電話。

    響了好久，聽到她那邊傳來模糊的一聲：“喂……”沙啞而慵懶。

    “陸小姐?！睆埦苄?，“打擾你休息了嗎？”

    “張巡捕?！标憡ㄒ幌伦忧逍蚜诉^來，她故意打了一個哈欠，“昨晚通宵看書，剛剛補眠?！?/br>
    “看什么書這么入神？”

    陸姩當然不能告訴他，她在看犯罪實錄，她回答：“國外小說?！?/br>
    “晚上有空嗎？”張均能像是跟朋友說話，而非嫌疑犯?！俺鰜沓詡€飯？”

    “好啊?！标憡ㄒ彩禽p松愜意。

    約了時間地點，掛上電話，她的笑意收起來。

    這場聚餐，她可不認為是好事。他應該查到什么了，一頓飯吃完，或許她又要去拘禁所。

    她坐起來，綁上頭發，伸了伸懶腰。忽然，計上心來。

    拘禁所不就是安全之地嗎？

    思前想后，陸姩提筆寫了一封信。

    想到彭安幼稚的小學生字體，她也寫得十分工整。信寫好了，她找了一個粉紅色的信封，再灑上迷情香水，故意要刺激那個小處男。最好讓他浮想聯翩。

    陸姩洗了澡。

    有了上次進拘禁所的經驗，她這回不再穿裙子，換了簡單的上衣褲子，再拿起一件外套。

    她出門，把信封塞進隔壁的門縫里。

    陸姩攔了一輛黃包車。

    走了一段路，車夫說：“小姐，后邊有一個人一直跟著我?！?/br>
    陸姩沒有回頭，咬了下唇，眉頭緊皺：“可能是我的前男友……我都不要他了，他一直纏著我。昨天放狗追了我一路?！?/br>
    車夫：“哦，你要當心?！?/br>
    “謝謝?！标憡◤澊揭恍?。

    過了今天，別人要暗算她，就不大容易了。

    ＊

    張均能早早到了餐廳，泡了陸姩喜歡的滇紅工夫，再點了陸姩喜歡的糖醋里脊。

    夜色深深，佳人明凈。

    張均能端坐在椅子上，看著陸姩淺笑著走來。

    她是一個美人，嬌而不媚，美而不艷。

    “晚上好，張巡捕?！标憡ㄗ?。

    他溫和地說：“陸小姐，好久不見?！?/br>
    “久等了?！彼撓峦馓?，掛在木桿上。

    他給她倒了一杯茶：“聽說是彭安把你保釋出來的?！?/br>
    “是的?！标憡ㄅ踝”?，guntang的茶水溫暖了她的手。

    春夏交接的時節，時暖時寒，就像她和張均能的關系。

    張均能：“他沒有為難你吧？”

    她搖搖頭：“沒有，他的父母給我保釋了?！?/br>
    “嗯，我聽同事說，彭氏夫婦知書達理，循規蹈矩?！笨上Ы坛鰜淼膬鹤硬辉鯓?。

    “是吧?！标憡ㄝp啜一口茶，驚喜地說，“滇紅工夫。謝謝你，張巡捕?！比缃裰挥袕埦転樗莸峒t工夫了。

    “不客氣?！彼麍唐鹂曜?，“陸小姐，你是想吃完飯說正事，還是一邊吃一邊談？”

    “隨你?！彼α诵?。

    “那就一邊吃一邊說吧?！睆埦馨验_水倒進茶壺，“我調查了陸小姐去年的住處，沒什么線索?！?/br>
    “是嗎？”她還是笑，夾了一塊糖醋里脊，“酸酸甜甜味道真好?！?/br>
    “這里的糖醋里脊是招牌菜?！睆埦苷f，“陳力皓失蹤至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假如案發時仔細調查，應該有線索?？墒菂螑鹕孕母[，不曾追究?！?/br>
    “嗯?！标憡ń乐谴桌锛?，“美味?！?/br>
    “你喜歡吃就好?！睆埦苈冻鲆荒ㄇ逖诺男θ?，“呂愷的火災現場，只有你跟他，如果他醒不過來，就沒有證據了?！?/br>
    “是啊，沒有證據了?！彼ㄆ饢|坡rou，“我不客氣了?！?/br>
    “你吃吧?！睆埦苣眉埥聿亮瞬磷?，“殺彭箴的時候，你有我陪你去買的錄音機，足以證明你的清白?！?/br>
    “這個案件，巡捕還在調查，我正是保釋期呢?！?/br>
    “彭箴要侵犯你，正好給了你殺他的機會?！?/br>
    陸姩撅了下嘴：“有句話叫色字頭上一把刀?！?/br>
    “還有句話叫，人倒霉起來喝口涼水都塞牙。譬如，你把彭安錯認成彭箴了，給了他一刀?！?/br>
    “張巡捕說這些，我嚇得吃不下飯了?！标憡〝R下筷子。

    “吃吧，這餐花了我三分之一的月俸?！边@是張均能最后的仁慈了。

    她沒好氣地說：“陪飯是公事，你向巡捕房申請公費吧?！?/br>
    “算了，先吃再聊?！睆埦馨阉矚g吃的菜移到她面前，“你要不吃，就真浪費了?！?/br>
    陸姩大快朵頤，填飽肚子了，說：“繼續吧?！?/br>
    “我說完了，剩下的是你的時間?！?/br>
    “我交代什么？”她彎起紅唇，一臉無辜，“我其實挺喜歡聽你們破案的?！?/br>
    “我不喜歡，講多了喉嚨疼?！睆埦芎攘艘豢诓?，“陸小姐，你真的不說嗎？”

    她覺得他此時的眼神有著憐惜。憐惜她嗎？其實不需要，手刃仇人是她自己的選擇。她托腮：“我的作案動機呢？”

    “陳力皓、蒲弘煒、彭箴殺死了你的男朋友。呂愷包庇了他們?！?/br>
    “可是這個案子，你又如何論證呢？你用一個沒有出現在你們記錄的案件，來解釋我的動機，不覺得荒謬嗎？”

    “我們在重新調查?！?/br>
    “何不等你調查完畢，再來探討我的殺人動機？他們有多殘忍，我才有多殘忍?！标憡ǖ拿寄孔兊孟?，“時間、地點、動機、物證、人證。你要我認罪，這五個東西一樣都不能少。還有，別想著屈打成招，我不怕你們，大不了我自殺?！?/br>
    她終于在他面前露出了真面目。他盯著她：“陸小姐，就算你只是犯罪嫌疑人，巡捕也有權逮捕你。否則，會有下一個受害者?！?/br>
    原來，他已經查到下一個“受害者”了?！翱磥韽堁膊逗芰私饴?。那是不是也要把那人抓起來，才叫公正？”

    “當然?！边@兩個字，張均能說得毫不猶豫。

    她展顏一笑：“拜托張巡捕了?！?/br>
    她知道，張均能一諾千金。

    ＊

    彭安開門進來，差點踩到那一封信。

    他撿起，才拆開一角，彌漫的女性香水就讓他厭煩不已。

    上邊的字體端正得跟好學生一樣。署名是：陸姩。

    “彭先生：

    展信安。

    謝謝你的保釋，但是我又回去了。我罪惡滔天，不求諒解。請別再為我傷神，我不值得。

    如果說我在世上還有虧欠的人，唯有你。因此，給你封一個成人禮小紅包，聊表心意。

    祝成人禮一切順利。

    陸姩?！?/br>
    廢話連篇。彭安當下就揉碎了，扔向垃圾桶。

    中途被攔截，陳展星問：“戾氣這么重，誰的信？”才說完，他也覺得這陣香味太過嗆鼻。

    他慢慢地打開紙團，慢慢地攤平，將信上的文字看完，他問：“她這么關心你的成人禮？”

    彭安冷然：“這女人當我好欺負?！?/br>
    陳展星：“看來張巡捕找到證據，把人抓走了?！?/br>
    彭安捻著那封信：“她的目標只剩下魏飛滔了。但是魏飛滔認出了她?！?/br>
    陳展星：“魏飛滔打算先下手為強，設計了幾場意外，被她躲過了?！?/br>
    彭安：“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拘禁所反而安全?！?/br>
    陳展星稍稍一想：“巡捕要徹查陳力皓等人被謀殺的案子，勢必會牽扯出去年那事。這女人，知道自己斗不過魏飛滔，就把張巡捕推出來。她寫信讓你別去保釋，說明她要待在巡捕房，隔岸觀火?！?/br>
    彭安摘下眼鏡，細細擦拭：“接下來是張巡捕和魏飛滔的戰場了?！?/br>
    陳展星低頭嗅了嗅信封的香水，惋惜地說：“早知她這么有趣，當初我就救她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