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蛛 第63節
“爸在地里種田的時候, 挖到了一個青銅器, 政府派人來鑒定了, 說是戰國時候的呢。政府要獎勵爸兩萬塊錢, 這筆錢正好可以給你在江都治病?!?/br> “真的?”解鈞南的吃驚透過聽筒也傳了過來。 解揚笑得更加真心,臉龐上已經消散了大半的淤青也隱匿在他的笑容里。 “那還有假?”解揚說,“所以說,這回你也就摳摳搜搜的了,有病趕緊去治。以后高升成公安局長,我們家可就靠你光宗耀祖了?!苯鈸P故意開著能夠調節氣氛的玩笑,因為從眼眶里涌出的熱流讓他感到一陣心虛。 他一邊笑,一邊流著淚,胸膛里的心臟被活生生撕成兩半。 “還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苯鈸P忍著哽咽,笑著說,“要是我考上的是第二志愿,那就不在江都了,到時候能不能麻煩哥幫我照顧柏若?” “你怎么會考不上江都警校?這還沒考就開始說喪氣話呢?” “我怕體測過不了,萬一呢?你就說行不行吧?!?/br> “廢話,我不幫你看著誰幫你看著,柏若那么好的女孩,要被別人追去了豈不是我們解家的損失?” 解揚含著眼淚也被逗笑了。 “我也覺得柏若是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哥……你一定要照顧好她。她性格文靜,不爭不搶,想要什么也不會說。她生日是九月,寒露那一天。她喜歡看書,社科類的書她都喜歡。她喜歡貓,被狗咬過所以有點怕狗,她還怕打雷,每次打雷的時候都睡不著……” “停停停,用不著這么詳細?!苯忖x南頭大地喊停,“到時候再說吧,你的第二志愿是哪兒?” “是……”解揚隨口說了一個,“南大物理系?!?/br> “你小時候就愛看那物理書,體測過不了讀個物理也不錯,以后讀出來也能報效國家?!苯忖x南說。 “嗯……哥,時間不早了,你早點休息吧。過幾天爸就把錢打給你,你一定要去醫院看病,別耽擱了?!苯鈸P說,“還有兩個月,我就要高考了,這段時間我也不給你打電話了。哥,你要照顧好自己?!?/br> “我知道了,你在家里,也要照顧好咱爹咱媽。等身體好一些,我就繼續出去打工,家里的負擔也能輕一點?!苯忖x南說。 “好……再見,哥?!?/br> “好……” “等一下!” 突然掙脫理智控制身體的恐懼讓他叫住了解鈞南。 “怎么了?” 哥哥的聲音依然那么耐心。 解揚的眼淚在哥哥看不見的地方洶涌地流淌著。 他用上了全部的力氣,才克制住了喉嚨口的哽咽。 “喂?解揚?”哥哥在電話那邊喊道。 他平復了心情,再次揚起了微笑。 眼淚順著嘴角流進口腔,又咸又澀。 “哥,我愛你……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br> “……我還以為你要說什么呢。咱中國人不整那一套,下不為例啊?!苯忖x南在電話那頭啞然失笑,他頓了頓,說,“……我也愛你,你是天底下最棒的弟弟?!?/br> 掛斷電話后,他在電話亭里失聲痛哭。 黯淡的路燈和寂靜的道路吃掉了他悲痛的哭聲。 許久后,他擦干眼淚,頂著夜色徒步回家。 在父親的墳前,他給他最后燒了一捧紙。 “以后……就讓哥哥來給你燒了?!?/br> 他依然每天花四個小時步行回家,在回家路上收集破爛,又在第二天進城上學的路上,去臨近的廢品站賣掉。 他比從前更細致,更耐心地照顧著智力障礙的母親,每一天,他都從為數不多的空閑里抽出一段時間來教母親如何照顧自己。 他依然伏在昏黃的電燈下,認真地寫著每一日的作業。 他比從前更努力地活著,為了能夠了無牽掛地去死。 唐柏若還是和高山遙同進同出著,她為了讓他遠離自己的蹩腳演技,讓他感到深深的心痛。 無法保護自己心愛之人的悲哀和無力。 他從未怨恨過她,從始至終,都是切膚一般的自責和悲痛。 解揚帶著這份哀痛,計劃著自己的死亡。 他要用一次精心策劃的死亡,將自己和唐柏若,都從痛苦的深淵中拯救出來。 第二天,他給學校請了三天的病假,拿著牟雞換給的名片,走進了一家黑診所。 他賣掉一個腎,拿到四萬塊錢。 這四萬塊錢,他分成兩份。 一份假借父親的名義寄給遠在江都治病的哥哥,另外一份則放在鐵皮盒子里,和一張“往前走,別回頭”的紙條,埋在他和唐柏若經常去的秘密基地。 作為標志,他在埋鐵皮盒子的地面上,用石頭擺出了一個笑臉。 “你要一直笑啊?!彼麑@張笑臉說。 1997年的4月18日,機會終于到來。 已經有一段時日沒找他麻煩的高山遙大概是在別處受了不愉快,故態萌發要喊他一起去抓螃蟹。 他從宿舍里拿了高山遙三人組要求的鐵桶外,還額外帶上了自己的保溫杯。 “讓你拿桶就拿桶,你還帶個保溫杯干什么?”馮小米不懷好意地推搡著他的肩膀。 他小心護住了懷里的保溫杯,低聲道:“喝水用的?!?/br> “嘁,你的講究真多。到時候看你是喝水還是喝洗腳水?!瘪T小米嘟囔著。 “你們不買水嗎?山上買不到飲料?!苯鈸P說。 在他的故意提醒下,三人組來到學校小賣部買飲料。 一如既往,他是被支使的那一個。 趁三人組在小賣部外邊抽煙講話,他請小賣部的阿姨往他的保溫杯里裝滿了冰塊。 一桶冰塊倒進保溫杯,淹沒了尖銳的匕首。 馮小米帶路,四人來到那座山上。 一切都按照他的計劃發展。 他掙脫繩索,沿著下山的路,追上了高山遙。 他取出保溫杯里的匕首,揮舞著沖向高山遙。 他故意裝作被打到手腕的樣子,讓高山遙搶走了匕首。高山遙握著匕首向他刺來,指紋如愿留在了匕首上。 他故意疏忽防范,讓手臂上出現防衛的刀傷。 一切準備就緒,他不要命地撲向高山遙,抓著他的頭故意砸在地上的石頭上,直到高山遙翻著白眼暈了過去。 他氣喘吁吁地爬起來,撿起地上的保溫杯,取出提前藏在身上的繩索,用冰塊夾住沾有高山遙指紋的匕首兩邊,再用繩索將其纏繞起來。 肋部取腎的傷口隱隱作痛,或許滲出了鮮血也不一定。 解揚拖著疲憊的身軀,找到了一個合適的樹下。他把高山遙拖了過來,然后將吊著匕首的繩索甩過了高高的枝椏,又把保溫杯里面剩余的冰全部倒掉,杯子遠遠扔走。 終于能夠躺下。 他如今期望的,也就是躺下。 解揚計算著匕首落下的位置,躺在匕首正好能夠插入胸口的位置,手里攥著繩索的另一頭。 只要冰塊融化,匕首就會垂直落下。 他仰望著頭頂正在墜落的夕陽,直視著那火紅的余光,長而密的睫毛像是蝴蝶死亡前最后一次扇動的翅膀。 他等待著。 腦海里浮現出了父親的面容,母親的模樣,哥哥的身影。 “我不想輸?!彼?。 他不想輸給高山遙這樣的人。 不想被仇恨吞噬,同化成另一個高山遙。 直到最后的最后,他也要做自己。 “兒啊,爹這輩子沒什么出息,也不要求你一定要出人頭地,我們做人講究的就是一個良心。爹只要求你,做個善良的人。兒啊……” 父親苦口婆心的聲音再一次回響在耳邊。 解揚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和坦然。 “我做到了,父親?!?/br> 冰塊在太陽的余暉下越來越小。 在匕首落下的瞬間,他閉上了眼。 眼前浮現出,唐柏若的模樣。 在那座稻草堆上,在那片只屬于他們的海洋下,他對她講起自己最近感興趣的事情。 “我最近在一本書上讀到了‘雙縫實驗’和‘延遲實驗’,我覺得這太不可思議了?!?/br> “首先根據‘雙縫實驗’,如果沒有人去觀測電子到底通過了哪條縫,它就同時通過了雙縫而產生干涉。如果有觀測行為,那么它就必定通過了其中一條縫。這聽起來是不是有些頭暈?更讓人吃驚的在后面呢!” “一個叫約翰·惠勒的人,提出了一個叫‘延遲實驗’的猜想,實驗的基本思路是用半鍍銀的反射鏡來代替雙縫。我們可以選擇要不要在終點處插入半反射鏡,這個選擇,可以在最后一刻才來決定,在這個‘最后一刻’,光子理論上已經通過了第一塊反射鏡,但由于我們的干涉,它必須在快要到達終點之前,根據我們的選擇,反過去決定當初到底走的是‘一條路’還是‘兩條路’。在惠勒的構想誕生五年后,這個實驗猜想真的被證實了?!?/br> “你明白這代表什么嗎?” 他難掩激動,滿懷向往地望著那片浩瀚的海: “這意味著,歷史可以是在發生后才被決定是如何發生的。我們所有人,都是歷史的創造者之一?!?/br> “意識,可以改變世界,甚至過去?!?/br> 他睜開眼,用包著創口貼的手拔出胸口的匕首,將它放進一旁的高山遙手里。 血液從身體里噴薄而出。 他摸出身上的打火機,點燃了繩索的另一頭,也點燃了撕下來的創口貼。最后,將打火機用最后的力氣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