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不能是你呢
連秦看著相談甚歡的二人,踟躕不前。 北周有不少人耳聞過青渚神童的名號,但未必就與其本人相識,云荇之所以拘禁他,究其根由,是因他在南郊珍瓏局上捷足先登,連秦確信她此前從未見過犀霜,豈料如今他們竟似投契已久。 他矗在原地,索然寡味,明明闊別相逢恨見晚,卻搞不清這陣難言的怫郁從何而來。 犀霜往后幾步,來到怨氣甚濃的好友身邊,也一折扇啪在他臉上∶“你給我寫的什么東西?你這不是在玶都好好的嗎?” 連秦半晌才回神∶“什么?” 犀霜掏出一小片薄宣,上書娟秀的青渚文,竟是他暗中遞與劉昭那張。 怎會如此?當時他分明看著云荇將其投入湖中。 連秦疑信兩半,復雜地望向云荇,云荇卻沒有理他,依然跟犀霜比劃著。 犀霜爽朗地笑起來∶“我布經授道那么久,好不容易從釋摩老頭那邊逃出來,就是收到這個,想去你們棋社教訓你,結果那頭人都沒幾個,我才跑到這邊?!?/br> 在荷香樓附近徘徊兩三日,端的看能不能碰個巧。 連秦不解,棋社找不著人,如何就想到要往坊市中來,但聽其言及收到條書后,二話不說便來尋消問息,又慨嘆他有時雖輕佻褻慢,可是對知友所托,卻又能銘諸肺腑。 連秦稍稍上前,越過犀霜身側的云荇,倏然擋下他們相接的視線,旁若無人地敘談起來,正形同她方才的投神,他馳思與故交言笑,沒有分出半點余光給誰。 之后三人一道同回棋社,他們歸程還算及時,書院按常始業,只棋社人不多,蓋因近日翰林院為了應付中書省針鋒相對,絆在了四海棋會一事上,趙承旨有三五日都囿在宮禁,迭訴于將作監,希望分繕棋會新墀與恭靖門垣。 更讓翰林院分身乏術的是,滄州此時不知發哪門的瘋,竟然乘其之危,要求他們同意向江南棋會遞增員額。 是以棋社從未如此無拘無束過。 對于多數人而言,他們的棋力還沒深厚到能夠被遴拔去四海棋會,故在傳聞上留心的同時,卻沒有必須親自投身上陣的重責感。 但而今連秦返社,四海棋會便與他息息相關。 日子又按部就班起來,往昔趙承旨于宮中當值,連秦就要代行師長之務,他們這師兄一向嚴于律己,眾人也都心知肚明,師兄與他們是不一樣的,其實棋社生員擱在外邊,也比普通棋士高出一籌。 而師兄,要比他們這些人更勝一大截,四海棋會他甚至不用甄拔,也必然在其中。 連秦平素雖不關心閑聞,眼下替趙承旨措置棋社,卻不能完全置之度外。 中書省和翰林院的紛爭他已知悉,但滄州又因何故在這個關頭,需索四海棋會向其增員,為什么偏偏是滄州…… 周泗滿腹從容勸慰道∶“就算滄州員額與咱們持平,師兄也是不用預賽,輪空的那一批?!?/br> 彭英亦附和∶“就是,師兄還有犀霜公子對練,他們能刮起什么風啊?!?/br> 并世無兩的雙秀在棋社被津津樂道,每每書院下學,或是棋社堂授結束,都有一群人慕名前來,只為求觀他們師兄與青渚遣行使的精彩對局。 連秦從不阻攔他們趕趟湊趣兒,不過他心有分寸,對照看同窗的修業也沒有懈怠。 正因如此,每次由他堂授之后還能緊跟步調的,也就那么少數幾個,當中包括從來就與連秦對著干,能夠一隅三反的云荇。 大多數人平日里還是反復苦練定式,鉆研實戰題,或在同窗局中與平輩切磋,奈何漲棋既看根基,又看天賦,徹悟者少,踏步難前的更多。 孫榕對此直叫苦連天,云荇漫不經心∶“你們對他不是心馳神往嗎,多日不見,這會兒該高興才是?!?/br> 孫榕嘆息∶“我是歡喜看他好容色,又不是愛他像個老學究……” 她望向好整以暇的云荇,再看看她案上的永嘉枰集,感到更痛苦了∶“你又沒在聽課……” 云荇可不同意∶“誰說我沒聽,方才的死活題你有哪里不懂?” 孫榕卻不答,拿起那本永嘉枰集翻了翻,上面所記的都是當世宗師大流的名局,以他們目前的棋力,連運思都難跟上,她合上書,細聲問∶“你有聽過傳言嗎?滄州因為四海棋會給他們的員額不均,鬧了一場,還有意要派女子棋手來羞辱玶都?!?/br> 她把腦袋擱在云荇肩上∶“我偶爾會想,女子棋手也能出席的話,為什么不能是你呢?!?/br> 云荇放低肩膀,讓她靠得更舒服。 “為什么可以是我?” 孫榕皺眉∶“不知道,滄州好像干了一件很出格的事,反正承旨也常說你離經叛道,可細想一下,離經叛道跟棋力有何干系呢?!?/br> 她從前在云荇與趙承旨之間進退維艱,深覺事難兩全,但滄州竟膽大至斯,無論是出于羞辱或是什么緣由,若當真讓他們為女子掙得員額,是否高門貴女,是不是曾在坊間不合規矩地下彩棋這些瑣事,好像變得一點都不重要了。 “而且要非這么說,”她聲音忽然低了下去,“男子里頭還有作jian犯科的呢,但能夠建功立業的,也唯有他們……我是說,所有男子,規矩好像都是他們一張嘴說了算,” 她不知道該怎么表達∶“就挺怪的?!?/br> 云荇那點離經叛道,到底算什么,真是不足掛齒。 幫她捋開額發,云荇平靜地問∶“說說死活題哪里不懂?!?/br> 孫榕換了個姿勢,指了案上數處,云荇瞅了一眼,替她詳解,孫榕聽了一會兒,仍舊不死心∶“漲棋還是得實戰,可同窗局我也排不到你?!?/br> 同窗局依據棋力分次序,兩兩對弈,云荇排得太靠前,孫榕難望其項背,說來好笑,棋社一十七人,一二本該按次對壘,可連秦作為魁元輪空了,只由趙承旨指點,趙承旨如今因為四海棋會的事無暇東顧,又替了個犀霜前來…… 就是輪不到云荇。 在屈居第二的師妹,與青渚遣行使犀霜之間,連秦還是分不出神思予她。 孫榕抬頭,看了看遠處,于苑中被眾人圍簇的雙秀。 “我有些明白,你為何不喜歡他了?!?/br> 云荇也隨之望去,本垂首凝思的犀霜,這時卻心有靈犀般,抬眸朝她們這兒瞥了一眼,笑意吟吟,瞬間就被孫榕捕捉到,她正要倚回云荇身上,遠處的犀霜忽然從人群中站起,留下錯愕的連秦和觀客,直直向她們走來。 待行近后,他探看了一眼她們手中的死活題,笑道∶“白在這長,黑跳,白……大飛伸腿,黑刺,左白就被置之死地了,死活題有什么好玩的?怎么不來看我們下棋?” 云荇越過他身后,與繃著臉的美少年,一眾或好奇,或驚訝的同窗相視,波瀾不驚地問∶“不復盤了?” 有人已經往這邊來了,孫榕被迫跟著出了風頭,甚不自在,犀霜已不是頭一回這樣了,南郊珍瓏局他與連秦再逢兼酣戰,彼此俱有聞,何況連秦也帶犀霜來過棋社,二人互探棋道,他們習以為常,古怪的是,一個授衣假過去后,犀霜的目光卻沒有只落在連秦身上。 在同歸棋社后數日,連秦按常于中堂授棋,犀霜在一側與人旁聽,他趁閑暇也會來此,偶爾替眾人解惑。 “黑大飛守,白若此間攔,對上方的構筑是否奏效?”連秦拿著戒尺,點在石案上,溫和地問道。 周泗試著舉手,在連秦準予后,上前指道∶“白棋陣地不大,黑如再壓,就限制了這一片拓地,成效一般?!?/br> 連秦點頭,對此應答似未覺特別稱心,又環視四周,續問良圖,一眾生徒皆感意外,照石案上的陣勢來看,周泗分析得并無不對,白場小,只能分投,黑壓后,白為了守地,改攻下邊大場才更穩妥,攔棋難以聯勢。 堂中無人再應,連秦淡然一笑,轉向盤腿閑坐的犀霜∶“在青渚中是如何應對此道?” 被所有人矚目的異域少年單手開扇,向他們笑道∶“不如先讓你們師姐講一下?” 此話一出,四下細語不絕。 正翻永嘉枰集的云荇忽遭點名,她一怔,定看石案一眼,他們剛才問什么來著? 不管了。 只見她站起身走到石案邊,奪過連秦手中的戒尺,在黑大飛守上側一點∶“白打劫,先頑抗,等黑吃白角,”她又在左下星位的旁側另點,“白虎,黑棄劫爭,落后半目,白先手連回兩子,省掉一枚新劫財,勝面大約增五成?!?/br> 鴉雀無聲。 這哪里是探討白棋的活路是否穩妥?勝率大增五成,黑棋都快被碾死在腳下了。 孫榕把筆重重擱在案上,啪啪啪鼓掌,犀霜也隨其而為,低低抃笑。 眾人還沒回過神來,這時不知誰發現了她案上的書,又驚呼了一聲∶“她在看永嘉枰集!” 周遭再次陷入肅寂。 云荇無視一切,將戒尺置于石案邊,于眾目睽睽下回到案幾前,轉身坐下之際,她定了片刻,雙手環于胸前,氣定神閑地看向堂上之人。 那白衣翩翩,厲色凜然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