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變的定數
連秦慍怒于屢次遭她戲弄,但只要他稍微識趣,知道斂合過于明顯的攻訐,不太出格,云荇也不至于多難為他,譬如二人虛情假意時,彼此就一路平和,同樣的,立于yin樂之外的事,云荇亦非盡是徒托空言。 大約過了半日,她就重新把楸枰帶回了山廬,書冊全數換新,里隔間的水也替他滿上了。云荇受了他伺候,沒計較那么多,便將這里返本還原,可榻上的美少年一直黑著臉,只顧著打譜。 云荇盯了少頃,他漠然不動,她剛要伸手碰他,手就被打掉了。 這人又在生氣。 左右是彼此翻了臉,云荇不再對他好言相勸:“棋盤和書都給你了,還不用你獻身,到底在氣什么?” 云荇才不打算噓寒問暖哄他,不見應答,起身就離開。 直至閘門闔上人走遠,連秦也將棋譜打完,才徐徐靠著墻,歸置棋子,多日之后再觸楸枰,竟有世上已千年的虛渺感,歲如爛柯矣。 他收好棋盤,去翻云荇帶來的幾本新典要,包括兩份邸抄。 如今的邸抄大多還是抄錄朝政文書,只在邊上有些雜聞,連秦在書院時,除了經學,也考方策,他瞥向余下的幾本,庶乎都是科考所需。 他翻開邸報,大致閱覽了一遍,卻俶然瞄到角上一則熟悉的招選,至細讀完,他才蹙著眉,緊了緊拈著薄宣的手指。 而云荇離開山廬后,就按著輿圖雇車往青河鎮,與連秦冷戰的幾日,她一直在滄州城內宿著,偶爾在江南書局與宋田等人下兩局,順帶囤幾份書冊和邸抄,或者到茶肆去押棋,以補這些天的用度,從玶都帶來的銀錢到底有限。 在玶都時,她就一直避著師長耳目出入坊巷,萬一有朝一日離開了世家庇佑,還能有一技傍身,再不濟,云荇課業尚可,說不定哪戶寬裕人家需要女先生,或者書局缺個打雜的,能去就去,盡然這種狀況微乎其微,但再罕有也怕世事難料,畢竟云氏在淮州的旁支就家道中落了,舊時王謝堂前燕,沒有什么是恒常不變的,人有時候多備一手,總沒壞處。 她一直逗留坊間,除了要掙點本錢,也是因為近來滄州棋界不太平。 倚秋樓那日的觀客中,棋手不在少數,云荇一劍挑落胡登后,又因是女子,漸有聲名鵲起之勢。但滄州此前沒她這號人物,云荇這幾日始終沉寂,只在坊間出沒,大多數人僅聞其跡,未謀其面。 也有人到倚秋樓去蹲這個橫空出世的新秀,然皆無所獲,這些人中就數胡登逮她最勤,跟蔣年的事平息后,他有所收斂,但對云荇似乎還沒完全作罷,隔三差五就去找范希蔣晟問詢,這倆與胡登宿怨未了,自然不肯說,尤其是范希他爹還隔著縣學教習這一出,縣學也是有意延請胡登那自玶都來的憑靠,除非那人自行謝絕,不然別無他法,不過這事不日之后也將有下文了,云荇在茶肆時,就聽說了劉姓棋手已在歸程途中,這也是除她以外,滄州棋界的另一要聞。 靠山歸程在即,胡登不準備替人接風洗塵,反來尋她,云荇也只顧混跡瓦肆,而有關自己的傳聞則任其自流,宋田得知她在滄州棋界搗出了一片不小的漣漪,起初還略驚訝,問她怎么不繼續到外邊去露個面,既然胡登還要找揍,會一會也不虧,省得三天兩頭尋人問長短。 云荇哪里還有這心思,料理連秦已經搭上好幾日,如今才驅車青河鎮,她只想盡早見到程葉。 照著輿圖一路跋涉,輾轉幾程后,云荇方抵鎮上,青河鎮是滄州另一側的遠郊,范成也是多年未訪,她還能依照所指辨別方位,著實不易,但當她一路尋蹤,終于停在朱甍碧瓦的府邸大門前,匾額上書的卻不是程宅。 云荇心下不寧,依然揣著拜帖叩門,來迎門的是個年歲不大的仆從,云荇忙問此宅家主,仆從莫名,他抬眼看了看匾額,只疑心這人不認字,遂大發慈悲地報給她,說這里是青河鎮縉紳孫大人府邸,云荇按著太陽xue,一陣茫然。 她不認識什么孫大人,只問此宅是否易主過,仆從年紀尚輕,對這些并不明晰,便喊來一年長的老婦,老婦應事有度,問詢了一遍,又粗看了云荇的拜帖,才報與她意料之中的答案。 這宅子確實是孫大人三年前置買,小仆從進府不足一載,故不知曉,而老婦cao持庶務多年,隨家主左右,孫大人著手房契時,上一任確系程姓,但府邸易主后,誰還特地留意那位程大人的去向。 范成所指給她的故宅,真的成了故宅。 無論是記譜的宋田,還是昔日的諸舊同僚,又或是故宅買主,癸亥年后,便都失了程葉的音信。 云荇緘默,攢著手中的拜帖,向仆從與老婦道了謝,朱門閉合后,她又在碧檐下站了許久,才兀自離去。 倘若一兩次還算緣慳一面,那么每回皆徒勞無功,有些事也該通徹了,云荇慢行在阡陌,距路邊幾步之遙有一方池沼,她行近下蹲,將拜帖放入水中,看著它被池水逐漸吞沒。 風平浪靜的池面很快痕跡全無,云荇轉身離開,她重新雇了馬夫,來此一趟,返程匆匆,最后登車前,遠遠地眺看了一眼已經更名孫府的朱門大宅,才頭也不回地,隨車馬駛出青河鎮。 車沿著闊道驅馳,馬蹄聲噠噠作響,云荇安靜坐在車輿內,紛雜的人或事不時從心底飛掠,有時是令蔣年掩面的殘局,有時是橫眉怒目的趙承旨,或是對她屈膝的范成,這些人被奉作尊長,無一不已眼目濁黃,鬢發斑白。 鐘鳴漏盡,風燭之年,程葉致仕得更早,年歲更長于他們。 云荇掀開簾幔,遠眺蒼翠的群山,南邊不顯秋色,若是在玶都,大概早就漫山楓紅盡染了,四季更迭,歲初歲暮,都是不變的定數,如果三番兩次株守無望,縱使再難面對,也差不多有所洞微了,她總該定下心神,盡早另作擘畫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