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架
- 但是,回家的興奮感僅僅持續了不到一天。 因為純粹發現,自己似乎跟生活了十幾年的環境格格不入了。 首先是發現奶奶做的飯菜不合口味了,好像比記憶中偏咸一點。 是這樣嗎? 可是奶奶和王婷婷都沒提這件事,她也就沒說什么。有的油放太多了,有的咸了,有的帶著糊味兒,而且菜里全是黑點——這些都是她以前吃慣的菜嗎? 她悄悄咬著筷子,竟然開始想念陸媽做的飯。 很久以后,她偶然跟劉淇奧提起這件事,劉淇奧笑道:“這再正常不過。陸媽本來就擅長做魯菜,后來專門跟國宴大師傅學過。溫州跑船貿的二公子來家里吃過飯,還想開高價把陸媽請走呢?!?/br> 除了飯菜,生活上也有諸多不便之處。 她在姥爺家同葉良辰受到一致對待。 陸媽雖然在感情上同純粹不那么親密,但生活上的照料卻毫不含糊。因此葉良辰長年累月積攢的嬌慣臭毛病——譬如水果一定去皮挖核切塊澆上西澳運來的蜂蜜吃;鮮奶用陸媽獨創的法子去腥后,必須配上新鮮的草莓泥,入口要不燙嘴的溫熱;稍復雜些的衣鞋便不會自己穿,連鞋帶都需陸媽來系(以至于陸媽給純粹蹲下來系鞋帶時,小姑娘著實被嚇了一跳)——種種嬌習都原樣配給純粹,說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絕無半點夸張。 回到眼下,純粹想吃蘋果,但奶奶又絕不會給她削皮,于是自己拿刀簡單切成塊——只吃一口就放下了,因為刀上還有蔥蒜味兒,沾到蘋果上,味道怪極了。 “這是什么呀?” 純粹剛放下蘋果,王婷婷從她行李箱拿出一個透明罐子,罐底有水(實際上是植物營養液),有嫩芽的根泡在里頭。 這是生物實驗。老師要求選一種植物進行無土培育,每天都要拍照、寫觀察日記。 “哇…”王婷婷翻來覆去地看:“你們還真做實驗???我還以為科學書上那些實驗題都是擺設呢。你們多長時間上一節科學課?” 純粹看著王婷婷翻來覆去地搖罐子,十分害怕她失手摔碎;但看到王婷婷好奇又興奮的樣子,又把已經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她也沒法兒解釋,那邊的課程設置比他們村小學的豐富多了,不再是每周一次科學課(其實只是由老師帶著翻翻課本)、每學期一兩節音樂美術;而是每周都有音樂美術和體育,每天都有實踐活動和興趣部活動時間,時不時會請一些電視上才能看到的體育明星或者歌手來給他們上課。 她感到有些難堪,不知是為她自己,還是為她之前的生活。 “這又是什么?”王婷婷又翻出迷你相機,純粹說:“是拍照用的?!?/br> “好小,能打印照片嗎?” “應該可以吧?!?/br> “我給你拍一張!” “不,不要,這是記錄實驗用的……” 兩個姑娘正笑鬧著,純粹手機響了。 哦,是葉良辰的來電。 “…喂?葉良辰?” “葉純粹,你到家了?” “嗯,到家了?!?/br> “那為什么還不上線?” “我……” “好了我不聽解釋,三分鐘內開視頻,就這樣?!?/br> 啪,那頭電話撂了。 “誰呀?” “……我表弟?!比~純粹急急地打開筆記本插上網卡,又忽然顧忌王婷婷在這里,于是祈求道:“我們明天再玩,行嗎?” 王婷婷納悶道:“為什么?” “我……表弟他……他讓我現在開視頻……” “你姥爺家那個表弟?” “嗯?!比~純粹電腦已經開機了,她別了別頭發輸入帳號密碼,還想跟王婷婷解釋這個表弟多么任性、多么不好惹,一回頭,王婷婷卻已經走了。 王婷婷一定生氣了。 純粹心里像奶奶絞干衣服時用力扭結的布料那樣難受地僵硬緊糾起來,同剛才因飯菜、營養罐、蘋果等等一系列細瑣的不快積郁在一起,結成一塊又冷又硬的疙瘩。 “葉純粹,你怎么不說話?” 純粹低著頭不看屏幕,心想都怪他!如果不是葉良辰非要視頻,婷婷也就不會生氣了! 好在隔著屏幕,于是她底氣也足了些,小聲抱怨道:“都怪你,太任性了?!?/br> “嗯?”葉良辰不可置信似的摘掉耳機,黑洞洞的眼盯著屏幕看了兩秒,又戴上:“葉純粹,你剛才說什么?” “沒什么……” “你說我任性?” “……就是有點任性……” “哼……”出乎意料地,葉良辰并不否認這一點:“所以你能把我怎么樣?” 純粹語塞了,眼睛又淚汪汪的,對著屏幕小聲說:“你好討厭?!?/br> 葉良辰那頭握著手柄,懶洋洋地咔嚓咔嚓嚼碎棒棒糖,才問:“那你現在才覺得我討厭???碰見什么事了突然覺得我討厭?” 好啊,本來他不提,她也不想說,既然他一直追問,那就—— “你非要開視頻,王……我的好朋友都不理我了!” 葉良辰“哦”一聲:“因為這個就不理人,這種朋友也沒非得交的必要吧?” 純粹氣極了,越氣越說不出話來,那頭葉良辰還想再說什么,純粹大著膽子咔嚓斷掉視頻通話,眼淚撲梭梭往下掉。 什么呀? 什么呀?? 自己放假回來明明那么開心,怎么就變成這樣了? 可是真的全怪葉良辰嗎? 她想起王婷婷翻她行李時自己心里微微的不快—— 雖然葉良辰討厭,但他不會亂翻別人東西。是的,那邊的孩子有討厭的地方,但是有禮貌和教養!也絕不會沒見過這沒見過那的,就一驚一乍。 她這個念頭剛剛從腦子里冒出來,就被自己的惡毒嚇了一跳——自己這是怎么啦?之前跟王婷婷玩得那么好,從不覺得她有缺點,為什么現在開始覺得她不好了呢?飯菜也是,之前一直沒覺得家里不好,為什么這次回來,覺得處處都不方便呢? 之前聽村里人說誰誰家小子進了城就“忘本”,自己這么想,是不是也是“忘本”? 她害怕極了,她開始唾棄這樣的自己。 純粹去方桌拿起剛才切開的帶著蔥蒜味兒的蘋果輕輕咬了一口——真的不好吃。 可她還是一口一口吃完了。 護工在樓上看電視,《武林外傳》的音樂笑聲不斷傳到她耳朵里。 純粹覺得糟糕透了。 在姥爺家,自己像個外人;可是回來后,自己也像個外人——因為自己跟這里的一切都已經格格不入了! 奶奶仍舊出去打牌了,她要到傍晚才回來。 純粹鼓起勇氣重新打開電腦,沒有預想收到葉良辰狂轟濫炸的消息,他申請視頻通話未被接聽后,說: 【不好玩就早點回來,我教你射擊?!?/br> 葉純粹永遠摸不透他的脾氣,往往覺得他該生氣了,結果意外地好說話;有時候又會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格外較真,真是怪胎。 那個假期,純粹僅僅快樂了一天,剩下的幾天都是在極度別扭中度過的。 假期第二天,她想去找王婷婷和好,可是王婷婷不在家,王叔叔說婷婷跟她mama回姥姥家了,要過完國慶才回來。 假期第三天和第四天,純粹認真學了英語,韓維和又給純粹講了冷笑話。 假期第五天,風鈴在qq空間@她看細思極恐的短故事,她看完覺得沒什么可怕的。 假期第六天,張倪倪給純粹發了她和劉淇奧、葉良辰一起燒烤的視頻,說是大人們一時興起搞的家庭聚會。 視頻里劉淇奧低著頭照看菜蔬,葉良辰一刻不停地打游戲,大人們說說笑笑,歡快的氣氛幾乎溢出屏幕外了。 她靜靜地在屋里看視頻,護工很大聲地在院子里打電話。 她忽然有點兒后悔回來了。 視頻里沒有舅舅,純粹問:“舅舅不在嗎?” 張倪倪說:“葉小叔?不在,飛澳大利亞開會去了——葉小叔一天天可忙了,哪兒有空吃燒烤啊?!?/br> 純粹打開手機,看著通訊錄里唯一的號碼——那是舅舅的電話。舅舅說過,隨時給他打電話留言都可以,可她一次都沒打過。 回姥爺家前一晚,舅舅打來電話說自己回不去,讓陳伯來接她。 “你盧阿姨會跟車去,有什么事情找她和找我一樣,好嗎純粹?” 純粹抿著嘴,過了兩三秒才問:“舅舅,你什么時候能回來?” “再過一周左右。怎么了?” “沒什么……” “好,早點休息?!?/br> 純粹掛掉電話,握著手機發呆。 很多年之后,葉純粹再回想起這個假期,驚覺這短短七天或許才是她接下來人生的真正開端。 第二天下午,純粹背著書包、拖著行李箱到大門口去等陳伯的車,想到接下來面對盧阿姨或許會有點忐忑不安。 因為來接純粹的不是葉懷樸,奶奶覺得也就沒必要非得見一見,于是照舊打牌去了。 熟悉的車子慢慢停下,陳伯從前門出來,繞到后面將車門打開—— 純粹沒見到盧阿姨。 “嗨,純粹?!眲繆W從車子里下來,笑瞇瞇地說:“盧阿姨公司臨時有事,叫我代勞了?!?/br> “淇奧哥……”不得不說這對純粹來說是一種驚喜。 陳伯往后備箱搬行李,劉淇奧跟純粹坐在車里等。 “其實我也覺得我來,或者良辰來更好,畢竟和大人在一起總會不自在?!眲繆W邊說邊探身從車前抽屜里熟門熟路拿出巧克力之類的零食遞給純粹:“還可以趁機從葉小叔那里撈點外快,哈哈~” 純粹手里拿著巧克力,她恍惚又聞到劉淇奧身上若有若無的香氣,自己也產生一種想哭又不想哭的感覺。 “淇奧哥……”純粹掐著巧克力的包裝紙。 “嗯?怎么了?” 淇奧哥這么溫和的人很容易使人卸下心防,不知怎么的,純粹有滿腔滿腹的話想對他傾訴。 “其實……”純粹低著頭,感到手里長方形的巧克力塊已經由于壓力斷裂成兩層?!捌鋵嵨腋笥殉臣芰恕摇?/br> 陳伯正好開門上車,純粹又不說話了。 車子嗡鳴著發動,劉淇奧說:“陳伯,麻煩把小窗放下來吧?!?/br> 小窗是隔斷司機和后座乘客的擋板,能在一定程度上保護乘客的隱私。 小窗放下來了,劉淇奧輕輕說:“純粹,謝謝你能信任我?!?/br> 他輕輕往純粹這邊靠了靠,用更輕的聲音說:“小窗是隔音的。如果還不放心,我們就這樣說悄悄話,好嗎?” 你有過這種時候嗎?本來自己可以再堅持一下的,本來自己可以不哭的,可一旦在這種時候受到安慰,碰到過分溫和的人,所有的堅強就全化作止不住的眼淚了。 純粹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落,她的視線被眼淚模糊,有人替她用紙巾輕輕擦去眼淚。 那段路程她不斷喃喃地說話,劉淇奧耐心地聽,直到最后說累了,迷迷糊糊睡過去,她又夢到了mam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