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在離高記不過數條街的本頭公巷,張靖蘇正步履匆匆地路過章亭會館門口的廟,金漆的泥胎好似朝他眉飛色舞,他跟在報社的上司傅黎蕎后面快步穿過去,跟著這里的管事走到一處院落,綠蔭如蓋、鶯啼燕囀,是個乘涼的好地方。院落當中一口古井,旁邊一張竹椅,白十九公正在上面閉目養神,他的手邊放著一只茶盞,茶水已經涼透了。 簡家供貨的事情,也傳到了章亭會館里,簡旌又是剛上任不久的商會主席,令白十九公十分惱火,可他在會館里頭并沒有實權,所以惱火歸惱火,他也不能立刻跳起來給簡旌三十個打耳光并且把他趕出會館。白十九公記得曾經倒是有個人被他趕出去過,那個人后來成了姓周橋的宗主。 傅黎蕎穿著襯衫馬甲,掏出手絹擦了把臉上的汗珠,說到:“老爺子,您近來可好?” 張靖蘇提著長衫下擺挨著傅總編而站,給白十九公打了一個拱手。 這兩人搭檔必然是為報社的公事。 白十九公抬了抬眼皮子,說了聲:“你們來的可真是時候,我剛剛還打盹呢。人老了,不中用了,動不動就要犯困?!?/br> “我看老爺子您精神好得很,都怪著天太熱,但凡是個人都會想午睡啦,剛路過門口那廟,念經的和尚都去睡覺了,只怕就是本頭公,這會兒也是要歇息的?!?/br> 白十九公胡子顫了顫,被他逗樂了。傅黎蕎這個人,是檳榔嶼土生土長的華人,加上性格親切圓滑,擅長攀談,跟誰都幾分熟稔,他和白十九公閑聊了好幾句家常,直到老頭在竹椅上后仰起身子,看到不言不語的張靖蘇,這才問到:“你們倆今天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吧?” “被您瞧出來了?!备道枋w說著放下兩包上好的茶葉,“我和我們張主編這次來找老爺子呢,是想求您高抬貴手,幫幫忙——是不是,張主編?” 張靖蘇被傅黎蕎的胳膊肘擊中,也湊上前說:“老爺子,我們報社打算出一個副刊,想求您幫忙?!?/br> 白十九公嗤笑一聲,說:“我能幫什么,我一個打漁起家的,沒念過多少書,哪幫得上你們文化人!” 傅黎蕎說:“您放一百個心,不是找您題字?!?/br> “直說吧!” “是副刊的廣告位?!?/br> “還不如題字呢?!?/br> 烈日炎炎,院子里唯獨張靖蘇所站之處沒有樹蔭,他的汗水浸潤著耳朵上的眼鏡架,只覺得眼鏡順著鼻梁就要往下滑,又死也不肯伸手推一推,直挺挺地陪著面前兩個人站著,心中抓心撓肝。他一向厭煩人際交往里的繁文縟節,又不得以而為之,努力讓自己變得像個正常人。 只見傅黎蕎襯衣腋下的位置,也漸漸地濕了,他攥著手絹不斷擦臉?!袄蠣斪?,只要您金口一開,為我們報社說一句?!?/br> “你們《檳榔晨報》辦得好好的,又要招租什么廣告位?” “是副刊?!备笨氖掠蓮埦柑K負責解答,“許先生想著手辦個副刊,在移民中振興中華文化,大體定位在文藝性質,歷史地理也都可以包括……” “誒,打住?,F在民族存亡之關頭,你們老板不去抗日救亡他想干什么?”白十九公過番的時候,大清皇帝還在,這么多年他雖然已經完全融入了檳榔嶼的生活,骨子里還不忘自己的歸屬在何處。 “這也是為了動員一切可以動員的力量,販夫卒子、女眷孩童,哪怕不懂大道理,閉目塞聽,只要他們也能從文章中找到共鳴,喚醒國族認同——這就是我們老板的意思。譬如當下的孩童,大多只講英文不說中國話,是因為他們心里面認為英文是更優秀的語言,我們就要讓孩童們知道,我們自己的語言也值得敬畏?!?/br> 白十九公看出張靖蘇內里的書生氣,又想到這個人確實又在日本總領事手下工作過,始終不是很相信他,嘲諷著說:“說起來你這個人也是很有意思,明明是日本人座下走狗,到南洋跟著你們許老板,又搖身一變成了衛國斗士,你到底站哪邊?” “老爺子,您說的那是我們張主編過去的舊事,當時他也是工作需要,現在當然不一樣了?!备道枋w在當中打著圓場,“我們許老板看中的人,不會有錯?!?/br> “我就算相信你們剛剛說的那套,也是看在許文彪的份上?!卑资殴f,忽然一轉念,“不管我信不信你們,招廣告位的事該找簡主席,我已經沒有那個號召力了?!?/br> 張靖蘇不悅地低著頭,來之前傅黎蕎就跟他交代過,簡旌當上會館主席之后一反常態地向過去跟他不合的人拋出了橄欖枝,但凡是生意上的合作、哪怕只是一點消息交換,他都拉的下面子跟人稱兄道弟。簡旌這樣拉攏人心,首當其沖就把老前輩白十九公得罪了,在白老爺子看來,自己在會館本來就只剩下“德高望重”四個字,名下雖有錢財,可生意場上的事他已經不聞不問很多年了,簡旌越是拉幫結派得起勁,他自己就越是顯得無足輕重。 “簡主席已經一周沒在檳榔嶼了,對吧?!备道枋w再度拿胳膊捅張靖蘇。 張靖蘇慌忙應聲:“嗯,是的,聽他們家人說是去了柔佛,他夫人娘家正好也是那邊?!?/br> “定是為了她夫人娘家的橡膠園吧,簡旌這個人,一門心思賺錢,如今有點不顧一切了?!?/br> 傅黎蕎接過來說:“是啊,就像您說的,所以這文化上的事還得靠您老,您老是會館的風向標,是守護神。再說我們辛辛苦苦辦副刊,是為了誰?當然是為了生活在檳榔嶼上的中國人,也為他們的子孫后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