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您去過日本的吧?” “去過?!?/br> “娶了日本老婆嗎?” “……并沒有?!?/br> “那日本國比我們這兒好很多嗎?” 這,這就不知道要如何跟這位出身市井的少年人描述了,考慮到對方上過半年中學,于是張靖蘇試著化繁為簡地說:“也不能一概而論,主要得看你的’好’包括什么方面的內容,而且實際上世界不是只有’好’和’壞’,有時候還有其他許多說不清的中間地帶……” 甘小栗表情空白地瞪著張靖蘇,為什么他說的每個字我似乎都能聽懂,但是把整個句子連起來我覺得好像什么也沒說?最后單手握拳,做了個浮夸的肯定手勢總結到“我懂了!” “誒,你去哪兒?不聽我講完嗎?” “我還有事,先告辭啦!”甘小栗舉起一只胳膊在耳旁揮了揮,眼中閃過一絲怪異的光亮,然后迅速扭過身。張靖蘇注意到了這道光,也注意到他微微顫動的嘴角,還有隨著嘴角的牽動而現身的小小梨渦。甘小栗身上穿著一件灰布褂子,外頭松松地套著一件條紋坎肩,風吹過,衣裳鼓得像風帆一樣。 張靖蘇想叫住他再說點什么,可他像一只小船一樣乘著風溜掉了。 泉州,古有“泉南佛國”、“閩南蓬萊”的美稱,是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之一。清末以來經濟逐漸凋敝,大批百姓被迫或者主動南下渡海謀生,而后又反過來受到南洋僑民的影響,這里形成一種僑鄉特有的風貌。如今城里雖是國民政府治下,卻也黑幫盛行,不少還滲透著日本人的勢力。 碼頭附近一帶有許多煙館,家家生意興隆。甘小栗雖然聽過“鴉片害人”,卻不曾親見過煙館,眼前的場景讓他有些好奇,就站在一家的門口往里看。這家深宅大院,雕花的窗欞,精美的宮燈,一切還是古時樣式。不時有穿著窄袖旗袍的時髦女子打門口進出,甘小栗不禁聯想到美人臥榻、神情迷離的畫面,臉上一紅,呲溜一下就跑開了。 他興步走了一陣,找了間茶水鋪子坐下來,仗著自己在船上干活身上終于有了點錢,買了一碗茶和一個柿餅來吃。鋪子里沒有其他顧客,甘小栗擦了擦汗,向店主人詢問說:“老人家,請問您知道’泰隆僑批局’在哪兒嗎?” 店主年紀少說有七十幾了,臉上的皺紋層巒疊嶂又峰回路轉,不知道是耳朵不好使,還是聽不懂官話,又是搖頭又是擺手。 這可難倒甘小栗,雖說他幼時生活在泉州,自從去了寧波,脫離了語言環境,早已不太會說閩南話,聽倒尚能聽懂一些。于是他拿出隨身攜帶的那塊泰隆僑批局的金屬牌,拿給店主看。 好在老人家居然認得這幾個字,告訴他說,從這里往東北二十里,到了惠安再往東南三十里。 甘小栗靜靜地看著老人家:“……那是海上?!?/br> 總之最后終于問清楚去僑批局的路線,離茶水鋪不過隔了兩條街,到這會子甘小栗已經沒有了吃茶看風景的心情,一聽說自己要找的地方近在咫尺了,那股擔驚受怕的勁頭愈加來勁?;瓴皇厣岬囊宦访^去,只見一棟四層洋樓聳立在臺階之上,樓頂嵌著五彩玻璃的圓形窗戶,遠比他們寧波鄞縣的縣政府大樓氣派。 一樓大門上一塊橫匾,上面寫著“泰隆僑批局”。 進出這里的人各式各樣,有的西裝筆挺拄一根文明杖,有的穿著打了補丁的長衫,有的和甘小栗一樣是粗布短褂打扮,也有結伴來的女學生,呼朋引伴好不熱鬧。 甘小栗把金屬牌在手里攥了攥,縮著頭跟著人群往里走,突然看到僑批局大門外的告示欄上貼著一張告示,鬼迷心竅地走過去細看,發現是張尋人啟事,不看還好,看完之后心中猶如擂鼓。 告示大致說的是某名批腳(相當于郵遞員)在遞送銀信去往寧波時攜款失蹤,請相關知情者與僑批局聯系。 幸好沒有冒然去問,不然可撞上槍口了,甘小栗心想。不管是被當成“攜款失蹤”的幫手,又或者令批腳“失蹤”的始作俑者,自己都沒好果子吃,不過…… 倒是可以將計就計。 甘小栗站在僑批局門口,憋了一把眼淚走進去。不少人看見這樣一個清雋的少年,穿得又樸素,哭得又凄切,不禁投來關切的目光。只見他走到人最多的窗口,插到最前排,怯怯地說到:“您好,請問……” “什么事?”柜臺里的接待員疑惑地問。 “我怎么還沒有收到我爸的錢呢,是我爸不給寄了嗎?” 接待員被這樣沒頭沒腦的問題逗笑了:“小兄弟,你爸給你寄錢了是嗎?” “是啊,上次來信他說他這個月就會寄錢給我?!?/br> “那上次來信他是通過我們僑批局寄給你的嗎?” 甘小栗回答:“你們不是泰隆僑批局嗎?就是你們??!” “好吧,我幫你查一下吧,你爸叫什么,他從什么地方寄錢給你的?” “我爸叫甘榕生,他從……我只知道他在南洋,不知道他具體在哪兒?!?/br> 接待員有點犯難,又問:“那他寄錢的地址是?我是說,你每次都在什么地方收到他的信?” “家里啊?!备市±豕室庋b傻。 “……那你家住哪兒?” “鄞縣,樟樹巷子,第六家?!?/br> “不是!我是說……誒,鄞縣是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