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魔 第183節
紫瓊微微一怔。 時琉沒有等她答話:“可你方才說,有罪便夠了,不需理由,我也突然想通?!?/br> 少女抬眸,安靜望她:“你當年所為于我是善意、是恩情,這便也夠了,不需要究其最初?!?/br> 久怔之后,紫瓊眼里露出釋然欣慰的笑色:“那你要做的是什么事?” 時琉略露遲疑。 —— 來之前她想過許久,認為這件事是理所應當,是昆離與紫瓊夫妻應有之責,可到了紫瓊面前,念及過往,她還是有些難以出口。 但這終究是他們欠他的公道,不該由她寬恕。 時琉闔了闔眼,再次睜開時,她神色清然而平靜—— “請東帝陛下代昆離,撰《告天下書》?!?/br> “……” 寂靜過后,紫瓊斟茶,抬盞一抿,而后嘆聲:“非要如此?” “善惡之報,天理之昭,必當如此?!?/br> “好罷,那就聽你的?!?/br> “……?” 時琉愣了下,怔抬眸,她似乎是沒想到紫瓊會答應得如此痛快,來之前準備的半點還未用上。 而紫瓊一抬手,須彌戒輕亮了下,一疊薄紙便落于桌案上。 紙上字字熠著紫金淺光,那是帝階神識才能拓下的傳聲之痕——而隨著它出現,尚未施展術法注入仙氣,時琉便已恍惚能聽到其中女帝清音,從萬年前三界之戰起,字句清晰地昭明昆離斷辰與她叛友為惡之舉。 “我覺得《告天下書》不合適,天下多指天門之下,可既要昭明舊日惡行,仙界豈能不算在其中?”紫瓊笑瞇瞇的,“所以我準備的這份是《告三界書》?!?/br> 時琉終于從怔滯里回神:“帝階神音自白罪行,通傳三界……你便再無回頭之路了?!?/br> “誰要回頭?” 紫瓊驀地笑了,花枝亂顫的,她擺手,“我不像昆離,我從不食言——說是永駐界門,那便是永駐界門?!?/br> 她笑罷,眸含清色:“天歲無盡,人歲無痕,有生之日再不回返,以此贖我二人萬年之罪?!?/br> “……” 時琉心緒萬般涌動,一時難平,更像有千言萬語想說,卻不知從何說起。 但最后,少女什么也沒有說。 她只向后退了兩步,作禮長揖:“時琉此禮謝您教養之恩。明日界門不便相送,今日在此,恭送東帝?!?/br> 桌案后,紫瓊眼底水色恍惚,在時琉抬眼前她便又笑起來:“好,這禮我接了。你在我這兒待的時間也夠久了,我可聽隔壁仙府的說過,酆業纏你得緊,三不五時就要跟著,別惹他也來了?!?/br> 時琉知道這只是托詞,但也沒有拆穿。 她直起,轉身向外。 在踏出偏殿時,少女望見殿外的帝宮中如入秋色,她忽停了停,似乎想起什么。 身后也響作紫瓊慵懶聲線:“你似乎還有想問的?” “中天帝的傳聞,是您當初講與我的,還有一件事,我忘了許多年,之前才想起來,也是您講與我的?!?/br> “嗯?” 時琉低頭輕聲:“那年后山有個少年,從玄門來,重病難愈,您說是他神魂強悍,身體難以承受?!?/br> 紫瓊一頓,挪開眼,摸了摸茶盞杯沿:“有這么回事嗎?我好像忘了?!?/br> “酆業醒后,南蟬仙帝仍不肯帶我見那個被取回神魂本源的‘孩子’,我便已隱約猜到了,”時琉側身望回,“您不必相瞞?!?/br> 紫瓊嘆了口氣:“我說了瞞不過你,南蟬不信。所以呢,你來問我你師兄在哪兒?那可不行,我剛剛說了,我從不食言?!?/br> “師兄既不愿見,那山水迢迢,何必相擾?!?/br> 時琉回神,朝殿內的人淡淡一笑:“我問您,只是證實想法。小時候我就總想,使婆奶奶為何好像什么都知道?!?/br> 紫瓊被那笑晃了下眼,支托著腮輕嘆:“是啊,可惜世事如此。你便是知盡天下事,仍會錯的?!?/br> 撫著杯沿的手輕輕一翹,桌案后女人慵懶撩眸:“小時琉,你的路還很長。若走遠了,記得回頭看看哦,不要像我和…那個人一樣?!?/br> “謹遵東帝教誨?!?/br> “哎呀別跟凡界那些老夫子似的,不學好。走吧走吧,我要睡我的養容覺了?!?/br> “……” 合上的殿門前,少女寂然許久。 然后她轉身離去,沒再回頭。 東帝帝宮外沒有日月星海,只有紫氣慢慢聚合。它將那一切巍峨壯觀的樓宇高閣攏入朦朧之中,像遠天繁華而虛假的蜃景,被一場遲來的清和的雨濯洗一空。 紫瓊親撰留聲的《告三界書》通傳三界那日,中天帝宮外,被十二仙府和仙庭各處散修的仙人們抹著淚感著恩,堵了個水泄不通。 好在時琉早有先見之明—— 交付好仙界的一切瑣事,留下怨念深重的南蟬司掌仙庭后,此時的她和酆業已經下到了凡界。 然后就發現,凡界正處于和仙界差不多的盛況。 中天帝的神像供奉在人間隨處可見,大小各異,五彩斑斕,更有甚者連青面獠牙的酆都帝也給搬了出來。 初至北疆一處大城,沿途所見不下幾十種,酆業臉黑了一路,時琉便忍笑了一路。 大概是時琉的演技實在算不得好—— 未等找到落腳的客棧,她就被遮了帷帽的酆業“挾持”到了這座主城熱鬧街市旁的小巷中。 “……不許笑了?!臂簶I低垂著眸,金瞳里帶著一絲極淡而難察的惱。 時琉見了更忍俊不禁:“方才見了一座,這樣高的,”時琉抬起手在身前比劃,“其實還是很像你的?!?/br> “?” 掀開的帷帽下,酆業微挑了下眉:“怎樣高?” 時琉不察覺那人眼底隱露的危險,將手抬到胸前:“金色的那座,你看到了嗎,到這里——” 話聲未落,她送到酆業眼皮底下的手腕就被一擒,壓扣到身后微潮的青石墻磚上。 時琉眼睫上還撲朔著未碎的笑意,茫然抬了抬。 酆業作勢吻下來。 時琉下意識閉上眼睛,卻在遮下的昏昧里察覺酆業停在了極近處,呼吸都近得可聞。 然后她聽見他喉嚨里輕透出低啞的笑:“我想親親你,請問可以嗎?” “……!” 時琉赧然得有些惱,仰起透紅的臉拿清凌凌的眸子睖著他,她微微咬牙,像氣得想咬他似的:“你故意的?!?/br> “哦,被小石榴發現了?!臂簶I懶睨下眸,卻更近她一分。 只消少女再言語一句,便能觸吻到他唇上了。 時琉緊抿住唇,不敢接話。 “這樣都不上鉤,”酆業輕嘆,像貼著她柔軟唇瓣啞然低語,“我們未來的小帝君,好魄力啊?!?/br> “——!” 近折磨的戲弄之下,少女終于忍不住紅透了臉頰。 雪白帷帽被時琉扯下,扣在那張十分好看卻也十分可惡的神顏上,趁他未追上,她赧紅著臉頰往巷外溜掉了。 只剩神識傳音里,少女惱羞成怒的聲音—— “酆業,你的臉不要你了!” 低啞愉悅的笑聲追在少女耳邊,縈繞難散。 可惜酆業沒能高興太久。 逛遍了城中客棧,時琉驚訝地發現,竟然每一座客棧內都奉著中天帝像,盡管模樣各不相同,但明知香案上的本尊就在身旁,時琉還是怎么看怎么別扭想笑。 于是在主城客棧暫時落腳的念頭只能打消,兩人索性朝著此行原本定下的目的地去了—— 未曾想,天下人禮奉神明的盛景,竟一直蔓延到時家的隱世青山下。 最近的一處神龕,就在時家山腳那條上山小路的路旁。 而神龕前,似乎是一位過路的老婦人領著自家孫兒,她正無比虔誠地拉著身旁的少年人叩拜龕內的神像,嘴里也念念有詞。 仙人耳聞可遍及天門之下,老婦人的念叨自然逃不過近處的時琉與酆業耳中—— “求中天帝保佑……叫我孫家香火鼎盛,兒女成雙,多多益善,對,多多益善……” “噗?!?/br> 時琉這回再沒能忍住,偏過臉笑了出來。 少女身側,她拿黢黑清透的眸子輕笑覷著的一旁。 閉目養神的神明本尊:“……” 可惜時琉的笑也叫老婦人聽到了,對方拉著少年郎起身,臉上皺紋好像都多了些:“小姑娘,你笑什么?不要不信,這位中天帝可是圣人心腸,很靈驗?!?/br> 時琉連忙正色,溫吞了微彎的笑眼:“您別誤會,我不是笑您。我自然信他的,只是子嗣后代香火傳承這一塊,好像是不歸中天帝管的?!?/br> “那可就是你不了解了,中天帝神通廣大,天上地下沒有他管不了的事情——幽冥穢土,小囡你聽過沒?那就是中天帝他老人家為了咱們凡界不受穢氣侵擾,舍身鎮壓下去的!茶樓書館里最近還在講呢,還有昨日城里響起來的那個什么,神音布道?了不得,當真了不得……” 老婦人給時琉又講了好些,才終于被旁邊不耐煩的少年郎拉走了。 望著老人花白頭發的背影,時琉眼角彎垂地轉回來:“中天帝陛下,您老人家好生神武啊?!?/br> “……”帷帽下,酆業睜眼:“?” 在他望來第一息就警醒想跑的少女根本沒來得及跑出去三丈遠,就被一道淡金色如匹如練的光縈在腰身,然后向后一扯,拽回到酆業身前。 也正落入“守株待兔”的神明懷中。 酆業扶住了時琉后腰,故意迫著她不許掙扎退離,他眼眸漆淌著流金似的,低緩著聲重復她的話:“…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