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會回來 第122節
她甚至記得,那筆筒里的紅色簽字筆,秋眠最喜歡用哪個牌子。 不過是因為當初她感冒無法出門,打電話小心翼翼地詢問她晚上回家可不可以幫她買一下,指定了牌子,又怕她不高興,特意解釋說自己用習慣了,很喜歡。 秋霜一直知道自己記憶力很好,可平常太忙,這樣的小事,甚至在她忙碌的生活里連小事都排不上的程度,完全沒有記得的必要。 如今不過是看見了,竟就這樣清晰地全都記了起來,又才發覺,自己已經很久沒有替她買過任何東西。 她們之間,本就淡泊又岌岌可危的母女之情,似乎變得更加脆弱,一觸就斷。 而現在,也許那個真相,就成為了熔斷這根弦的最后一擊。 秋霜沉默良久,終于先開了口:“今天有誰跟你說了什么?” “這不重要,mama?!鼻锩咄O率掷锏膭幼?,轉頭看她,“重要的是,事實如此,不是嗎?” 秋霜沒有反駁。 “你就當你沒有父親,不必太在意?!?/br> “為什么不在意?”秋眠聲調稍稍拔高,看著她時眼里涌出一絲怨念,“我倒寧愿真的沒有父親,或者他就像您從前總說的那樣,死了也好,總好過背一個私生女的罵名?!?/br> “可我偏偏有,還偏偏是他!” 秋眠不懂。 為什么偏偏是他呢? 為什么偏偏是林曦的父親呢? 這是什么逃不脫的宿命嗎? 二十幾年前,她們的母親愛上同一個男人,而如今,她們也喜歡上同一個男人。 如果當年那么優秀的秋霜感情尚且不得善終,那又何況是如今平平無奇的自己呢? 而且…… 秋眠一想到現在自己不得不面對的事實,心里就像是橫著什么東西上不來下不去—— 她還是個私生女。 咸魚奮起,努力靠近,卻依舊不敢奢望喜歡的人能同樣喜歡自己。 到現在,像是被人在半山腰從頭頂踹了一腳。 往下墜落的她抬頭看,上空有什么東西面目好猙獰,鄙夷地罵她根本沒資格說喜歡。 不僅喜歡沒資格。 秋眠想,她好像今生都要永久地背負著這個“私生女”的罵名,失去一切原本屬于一個正常人的權利。 那些曾經被她欺騙的老師同學和朋友,他們都會知道自己是一個說謊話博同情的私生女,他們會對自己充滿厭惡,再無任何善意。 如果會面對這樣的結局,秋眠寧愿自己從未在這世上出現過。 “您為什么要生下我?” “難道是因為愛嗎?可您對我的愛又有多少呢?是用錢來衡量的嗎?您給過我好多好多錢,是不是這就是您的愛?” “您總是對我那么嚴厲,甚至不肯對我笑一笑,從小不會陪在我的身邊,即便后來住在一起,也很少見面?!?/br> “您總是要我學這學那,根本不會管我喜不喜歡,您也從來不在意我開不開心,只在意我有沒有按照您的要求把事做好?!?/br> “別人的mama都可以坐下來跟他們溫柔談心,會支持他們的興趣愛好,可您卻一定要我當一個優秀的淑女,學我根本不喜歡的樂器和舞蹈,就連行走坐立,也不可以隨意自在?!?/br> “我不過是在不懂事的青春期談了場網戀,您就可以大發雷霆將我趕去國外那么多年,如果不是因為外公突然病重,您甚至此生都沒打算再讓我回國?!?/br> “您真的有那么恨我嗎?” “是因為一看見我,就想起曾經被那個男人拋棄傷害,想起那段失敗的感情,所以,連看見我都覺得惡心,也從來不肯好好跟我說話?!?/br> “如果真的是那樣,又何必那么麻煩呢?早在我還是個胚胎時,直接結束我??!” “還是說您恨那個男人已經恨到極致,所以您要生下我來報復他?” “可您又何必要給我花那么多錢呢,您那么忙那么累那么辛苦賺下來的錢,又何必花那么多在我身上呢?” “我真的不懂了,您看上去一點都不愛我,可真要用錢來算,您又愛慘了我?!?/br> “我該怎么辦呢,我好難過啊mama,您教教我,教教我接下來該怎么辦啊?!?/br> 秋眠委屈地控訴著,質問著,眼淚再也沒能控制住,洶涌地滾落下來,泅濕試卷。 這么多年不敢宣之于口的疑惑,終于在此刻找到了宣泄口,不管不顧地吐露出來。 秋霜靜靜地聽著,看著秋眠在自己眼前崩潰,忽然也漫上重重的無力感。 這么多年,她才終于發覺自己好像錯了。 可她該怎么解釋呢? 是要從當年京大驚鴻初見,那人溫柔帶笑的一聲“學妹”開始講,還是從她去醫院準備打胎,看見醫學影像上還不成人形的她,忽然莫名地動了要留下她的惻隱之心開始說呢? 那天怎么就那么湊巧,她在醫院排著隊等叫號,看見顯示屏上的日期,才發現當天是白露,是她19歲生日。 醫院來來往往的人群聲音明明那么嘈雜,走廊盡頭開著的窗戶鉆進來一縷微涼的風,她卻不知怎么就聽見有人叫了她一聲“mama”。 那天本來是要去結束一條還未降臨的生命,可當她在漫長等待后看見陰.道超聲探測出的影像,那甚至只是個小小的孕囊,卻令她耳邊又回響起那一聲虛無的“mama”。 那好像是道帶著哭腔的細微女聲,虛無縹緲地在她耳邊晃了一瞬,她便想起19年前的同一天,母親歷盡艱辛讓她出生。 而恰在那時,母親的電話從南塔打來,祝她生日快樂,言語之間盡是關心。 似乎有什么冥冥之中注定了,她無法在她真正擁有生命的紀念日這天,去做出扼殺一條生命這樣殘忍的事情。 甚至,在往后的每一次,她決心要終止妊娠時,都似乎總能聽見那一聲微弱的呼喚。 應當是幻覺,她知道。 那大概是一個女性,在孕育生命時,與生俱來的母愛天賦和責任感,在喚醒她作為母親的仁慈。 所以,即便她其實并不是個優柔寡斷的人,即便她為此需要休學,即便她在那個并不開放的年代將永遠背上“未婚生女”的罵名。 即便那真的也算得上是千難萬險,她還是,勇敢地,生下她。 而那一年,她才19歲。 這些年,她不曾刻意去細想往事,便一直覺得往事遙遠。 而如今,抽絲剝繭,才發覺往事如昨。 她給予秋眠生命,卻也同時附贈她永遠逃不脫的“私生女”的罵名。 她無法替秋眠擺脫這罵名,從前年輕貌美的秋霜沒能力,開不了對方的口要一個娶她的承諾,也踏不進如同隔著天塹般的高高門第。 如今對方已家庭幸福美滿,她更不屑再去討要一個無足輕重的身份。 “我很抱歉?!鼻锼獰o法為自己開脫半分,“將你帶到這世上,卻沒能給你一個圓滿的家庭,是我做母親的失職?!?/br> “但有一點我需要告知,你的母親,我,秋霜,并沒有做任何人的第三者,去破壞任何一段感情?!?/br> “私生女的身份確實不太光彩,但你并不是一段卑劣感情下誕生的生命,恰恰相反,當你初初降臨,我與你父親仍十分恩愛?!?/br> “時過境遷,說恩愛顯得有些可笑,可你確實是在我們的愛里誕生?!?/br> “我們是正經戀愛,雖然不得善終。細說起來太復雜,但你父親是在與我分手以后才娶了林曦的母親,從而有了林曦?!?/br> “至于我和你,我們都不是后來者?!?/br> “你問我愛不愛你——” 秋霜略微停頓,她們之間確實從來沒有討論過這樣的話題,這于她而言太過親密。 她那時候還太年輕,不懂如何做好一個母親,只知道要給她優渥的生活,所以生下她以后便繼續學業,而后努力工作。 這些年來,她工作越來越好,賺的越來越多,她確實也以為,那就是愛了。 書上不是說——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br> 她一直都有在為了秋眠努力賺錢,給她越來越好的學習環境,給她出國留學也衣食無憂不必兼職的底氣,給她見更多世面的機會。 她想讓她往后可以擁有更多選擇,不必像自己從前一樣被太多東西局限住。 怎么說愛不愛呢? 到此刻,她好像忽然有點理解當時的林至驍,實在太荒唐。 當年她很多次問過林至驍愛不愛自己,他總摟著她腰笑:“我有多喜歡你,感覺不到?” 她強調:“不要混淆問題?!?/br> 他也強調:“不要問這樣無聊的問題?!?/br> 一直到分開,他都沒說過一次愛她,喜歡她的話倒是無時無刻張口就來。 可愛又是什么呢? 他教她許多東西,引領她成長,京城嬌生慣養的高傲大少爺,曾在深夜里衣不解帶地照顧生病的她,被連累感冒也笑著要叫她親。 也曾為她散盡銀錢,只求她開心。 到底愛不愛呢? 如今被問這問題的人換成了自己,秋霜才發現,原來她也沒辦法說出口一個“愛”字。 她想自己應該是愛秋眠的。 風華正茂的年紀,她選擇成為一個母親,也把大好時光用來為她打拼。 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會在某一天出現意外,所以早早立好遺囑,而秋眠是唯一的繼承人。 父母能夠自己養老,因此,她甚至連自己的每一份保險受益人,也全填了秋眠的名字。 站在她的視角里,又怎么能說不愛呢? 可換作秋眠來看,她對她不夠溫柔,關心不夠,陪伴她的時間太少,對她要求太過嚴厲,控制欲太強,事事不尊重她的意見。 又怎么能說愛呢? 秋霜三緘其口,到最后,她想,她應當解釋些什么,并不是為了自己開脫,而是得讓秋眠知道,其實她并非完全不愛她—— 是吧,秋霜想,雖然她確實沒能做好一個母親,但她是想要愛她的。 只是她們之間,想法有偏差,而事實難兩全,沉默不言并不是最佳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