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219節
“好好好,我走——” 他站起來,盡量鎮定地推開刀刃,整衣拜別上官。 滿心離愁別緒,對神都的眷戀不舍,對國朝弊政的不甘心,令他對這位方才還冷語相加的女官產生了些許期待,恨不得討要紙張,寫出建議二三十條,留待她擇機施行。 “……南中不可問,書此示京畿?!?/br> 張說并不把精力放在詩文上,可是百感交集之時,靈感倏忽降臨。 他喃喃吟了兩句,沒人應和,獨玉豆兒笑了聲,進屋提個大包袱摔給他。 “什么都有!衣裳鞋子,銀錢首飾,路上誰敢搶您的——” 她努嘴指那比刀的小吏。 “只管跟喬阿四告狀?!?/br> 上官站起來比手,“欽州司馬與我有一面之緣,信是寫給他的?!?/br> “走??!” 喬阿四搶過包袱背在肩上,兇巴巴催他,“再拖關城門啦!” 張說滿頭霧水,不知是上官網開一面,還是圣人后手,走了幾步,越想越覺得蹊蹺,推開喬阿四跑回來,兩眼瞪得大大的,若非男女大防,便要握住上官婉兒的肩膀了。 一道驚雷過耳,是他自己嚇住了自己。 “圣人送走我們,是……是神都要出大事?!” “魏侍郎可是當天就明白了?!?/br> 上官頗有些嫌棄,索性直言詢問。 “圣人想把幾位留給繼位之君使用,您希望是誰,太子,還是相王?魏元忠和韋安石不朋不黨,都是只忠于帝位的純臣,您呢?” 第199章 夏日明媚的午后, 日光透過重重枝葉打下來,瑟瑟臉上搭著織金披帛,瞇著眼追逐斑駁的光線, 空氣里浮動著無數撲簌簌金粉。 聽了武崇訓的轉述,她頗意外,喲了聲笑道。 “姑姑比我還氣盛!” 武崇訓尚未脫換冠服, 手扶著蹀躞帶,笑瞇瞇道,“眉娘踏上陛階, 一舉完成了女史與郡主長久的夢想?!?/br> 司馬銀朱跟楊琴娘兩個正在對弈,聞言都笑。 司馬銀朱賦閑年余,整個人散淡下來, 打扮一如未入仕的公子哥兒, 束發無冠,月白長衫,腰后掛著竹棍,聽人論政,常含笑不語。顏夫人尚在詔獄, 從前安排的朝議郎拜高踩低,通通對她避而不見,再沒了朝會上唇槍舌劍的消息, 故此也聽得津津有味。 瑟瑟摸了摸額頭,有點無奈,自挽顏面道。 “她么,反正名不正言不順, 胡沖亂闖罷了,我那時是想著長久之策, 不肯輕易激怒朝中官員,縛手縛腳,拿來比就不對?!?/br> “眉娘是有些著慌了?!蔽涑缬枌ι呐袛嗍仲澩?。 “才在殿上給李家個下馬威,不到十日便發圣旨出來,擢平恩郡王為親王,這便鶴立雞群,領先于東宮并相王兩府諸子了,又提了國子監祭酒?!?/br> 瑟瑟哼了聲,“就憑他?倒是堂而皇之,做起國子監生的座主來了!他肚子里那三兩油水,哪個儒生能服氣聽教?” “這可是正三品的職事官吶!” 琴娘嘖嘖連聲,甚是艷羨,“比相王府幾個小奉御強到哪去了,堂堂儒林之首,照三國兩晉時,視同侍中,列曹尚書,劉毅、嵇紹等大儒才配,可頂了天?!?/br> 司馬銀朱道,“就為踩下相王的面子,府監便這么大方了?” 瑟瑟也起了疑,“是么?我只當管教幾個學生,是圖面子上好看,” 琴娘道,“最好進九州池去探探,瞧他幾時搭上了府監的線?” 瑟瑟眼珠子轉來轉去,提出一個人來,“國師是現成的?!?/br> “那不行?!?/br> 司馬銀朱立刻打消了瑟瑟的念頭。 “上回他冒冒失失,闖到府監跟前,未被識破已是僥幸,典儀上還得他來撐場面,這會子決不能冒險?!?/br> “那怎么辦?” 瑟瑟不知道宮里還有誰能用。 張峨眉雷厲風行,自殿上捅破了窗戶紙,一步踏上階陛,立時把殿中省六局二十四司從上到下擼了一遍,尚宮尚食撤換干凈,老的送出宮外榮養,小的尋釁下絆子,有殺有罰,顏夫人三十年根基,竟是一掃而空。 司馬銀朱還在猶豫,思忖再三方欠身道。 “何必指著國師一人使用?宮里,能打主意的地方還有?!?/br> “女史莫非想去請托上官?” 司馬銀朱一怔,搖頭苦笑了下,“奴婢那點薄面,自是留在詔獄?!?/br> 瑟瑟這才回過神來,頓感羞愧,翻身坐起來道。 “女史別急,三姐上回進宮,走去那邊磨了磨,上官這人脾性還好,三姐沒敢拿貴重東西,聽玉豆兒說她胳膊上生疹子,就帶了兩包茯苓粉?!?/br> 上官與太平公主榮辱相生,太平又是出了名嬌慣愛享受,珍珠粉、金箔拿來洗澡抹臉,哪能差兩包茯苓粉了?這東西送進去,多半還是被她阿娘用了。 司馬銀朱按下這話,客氣地往前比了比手。 “有勞長寧郡主費心?!?/br> 瑟瑟便知道這事情辦得不夠漂亮,皺眉懊惱。 司馬銀朱看了她一眼,再再寬慰。 “郡主不必在這些事情上瞎耽誤功夫,阿娘膽敢插手儲位,便預備了身受千刀萬剮。您說的是,上官秉性溫柔,圣人也沒想要阿娘性命,奴婢耿耿于懷,無非是母女連心罷了?!?/br> “你,你想開些?!?/br> 瑟瑟很不喜歡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 司馬銀朱已換了話題,“玉豆兒糊涂,銀蝶兒反有些膽色,奴婢來安排罷,過兩日,郡主隨奴婢走一趟?!?/br> 瑟瑟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先答應了。 過幾日又要開大朝會,武崇訓三更起來收拾,瑟瑟還在帳子里酣睡,唯有杏蕊在窗下問。 “郡主起了么?” 支摘窗上糊著細紗,人影透進來,一高一矮,分明是兩個。 武崇訓推她,瑟瑟鼓著嘴咕咕噥噥,翻個身又瞇著了。 她是個熱身子,睡覺不穿衣裳,就要前胸后背貼著細潔冰涼的絲帛,方覺暢快,生完了阿漪受了寒涼,才老老實實穿齊整了睡,所以他也不怕她著了風,只管勾起兩邊帳子,頓時亮如白晝,打得她閉不住眼。 “——表哥干嘛?!” 瑟瑟寒著臉,兩眼瞪得圓溜溜,不滿地問。 武崇訓指外頭,“女史等你呢?!?/br> 她懵半刻,一骨碌爬起來,瞧武崇訓穿戴齊整了,就剩頭發還披著。 “豆蔻!進來梳頭!” 廊下久候的一眾人等方魚貫而入,點香的,端盆的,捧毛巾靶鏡的,徑自分成兩溜,各顧各的一攤活計,司馬銀朱隨在最后,踱到跟前便問。 “見你四叔,想穿什么?” 臉上一副驕傲模樣,真是久違了。 瑟瑟很愛惜她重整旗鼓的勁兒,振奮道,“女史穿什么我就穿什么!” 實則她早就不是女史了。 司馬銀朱擺擺手,意思叫她盡快,背著手慢慢轉到邊上去了。 “噯……” 武崇訓坐在鏡前沖瑟瑟勾手指,笑著揶揄。 “你多久沒騎馬了?待會兒出去,女史一鞭子沒了人影,你怎么辦?” 瑟瑟腦子里還犯迷瞪,反應不過來。 武崇訓道,“我教你,相王府不遠,就貼著東宮,不過這時候已是晚了,往常朝會前,相王總要先去雍州牧衙署吩咐幾樁事,再從衙署進宮早朝,你要跟丟了女史,就去衙署等她?!?/br> 瑟瑟聽得頭大,好家伙!三更竟還晚了,那不等于沒睡?早朝多少人抹著眼淚兒聽會,后排跪坐著能睡著,四叔還要往前插別的差事干。 “衣裳還沒換吶?” 司馬銀朱在窗子底下叫喚起來。 瑟瑟渾身一凜,“快快!我也穿那個,胡服短打,上衣過腰就得了?!?/br> 武崇訓占了大銅鏡,銀蕨便捧靶鏡來給她照,小丫頭端來大紅海棠漆盤,里頭胭脂眉粉七八種,躬腰等著她挑。 瑟瑟想著黑燈瞎火,她一人不能又舉燈又騎馬,萬一跟丟了真是麻煩,發狠道,“別抹粉了,給我梳頭,抓個攥兒,插根玉簪?!?/br> 一句話,把在場的人都說愣了,瑟瑟向來愛惜容顏,唯有坐月子時傷了心不肯打扮,過后好起來,便心疼開了封的青黛不復新鮮,這回竟肯素面出門。 武崇訓在鏡中微笑,瞧她果然三兩下穿戴了,跟著司馬銀朱便走。 丹桂早牽馬候在外頭,跟前還有個人,正是顏夫人的侍女銀蝶兒。 一模一樣三匹高頭大馬,健壯而黝黑閃亮,雄赳赳昂著頸子,見人來,便急不可待地把蹄子踏上階梯,啪踏踏,啪踏踏,催她快些。 銀蝶兒一翻身上去了,瑟瑟心里發怵,踩著上馬石邁不開腿,丹桂來扶,司馬銀朱已坐穩了,折起馬鞭指著她問,“你的青金馬,你不敢上?” “呀!這就是嗎?” 瑟瑟又驚又喜,她被控鶴府死死盯著,怕露餡兒,難得出去瞧她的馬,懸心兩三年,想象中不是馬,是上天入地的活龍,當下扥過馬韁抱住了馬脖子,毛茸茸又軟又厚,舒服極了,那馬當真認主,頭在她下頜蹭,濕熱的鼻息噴在臉上,得虧沒涂粉,不然全花了。 “好寶貝!我可全指望你了!” 她眼里潮熱,不顧馬掙扎,兩臂緊緊摟著不放。 二哥再天真幼稚,她和武延秀再任性胡為,一片拳拳愛國之心沒有錯的,倘若他們不是姓武姓李,背著篡權的嫌疑,偷也好,搶也好,只要得了這萬里挑一的絕佳馬種,為中原王朝解除后顧之憂,難道不是千古的佳話? 所以,她一定要用青金馬為他們洗清罪名。 “念叨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