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209節
“知道你能干,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不過這以下克上,到底忌諱……” 李顯重新坐回座兒上,輾轉想了兩遍,又露出擔憂的神色。 “就怕你這一手太招搖,到時張易之殺將過來,咱們靠和尚自保了,過后人家難免議論,好端端地,若是沒生外心,作甚么預備好了和尚?” 瑟瑟頓時又有些不耐煩,就連韋氏臉上也浮起了尷尬的神色。 他好像忘了,倘若張易之舉事在前,而他又僥幸保住性命,接下里便是順理成章登基御極,兩腳踩著九州,誰還不開眼,問他為什么做好了準備的廢話? 瑟瑟蹙眉敷衍他。 “那阿耶便早晚兩課,對佛指祈禱百遍,盼張易之不要自投羅網?!?/br> 李顯腦筋轉得慢,半天方才意識到瑟瑟這話有些情緒。 “你這孩子,就是太急躁……” 他還沒引入整題,李真真笑著插口進來。 “佛祖一天管一萬件事,哪肯理會這些蠅營狗茍?照我說,阿耶要祈禱,便祈禱白天精神好,晚上睡得著,頭也不疼,牙也不疼?!?/br> 幾次三番,全靠李真真和稀泥,不然早吵鬧的一拍兩散,瑟瑟心里有火,癟著嘴侍奉爺娘歇下了,便氣哼哼拉她出來,月華清透,像匹銀亮的細紗,長且迤邐,委婉地鋪滿了整片金磚地。 “這阿耶,這阿耶!” 瑟瑟恨得直跺腳。 人家是慈母多敗兒,她家是悍婦多敗夫,阿娘明明一萬個心眼,不放在外頭跟人爭權奪利,只顧護著阿耶。 ——當啷! 空花盆頓在路邊,瑟瑟抱起來砸個粉碎。 “好啦!” 李真真笑著開解她。 “阿耶最疼你了,方才好端端的,一提起你來了阿娘不讓進,一腳就踹翻了腳盆兒,濺得阿娘一臉水,誰都沒怨怪你?!?/br> 難怪方才阿耶襟懷上濕噠噠的,瑟瑟忍俊不禁,哈哈出聲,這才消了氣,想阿耶和阿娘這輩子,也不知算誰降服了誰,又想到武崇訓,不禁惆悵起來,懶懶伏在美人靠上望月亮,天暖和起來了,草叢里陣陣蟲鳴,她渾身軟塌塌地,額頭抵在臂彎里。 半晌,聽見渺渺地一聲輕嘆。 “我真想回神都去?!?/br> 瑟瑟這才抬起眼,好好打量了三姐一回。 論長相,她不及瑟瑟艷麗出挑,論性情,又不及李仙蕙英氣灑脫,夾在姊妹當中,顯得平庸而含糊,今日卻不同,月下的李真真挺秀清淡,緋紅長袍隨意散開,金線鑲滾的袖口搭著月白裙子,泠泠生光。 “李唐正朔在長安,等事情了了,咱們都要在長安開府?!?/br> 李真真笑起來,“原來你還記得這個話?” 當初長亭納涼,是李仙蕙說,公主府、郡主府,都沒意思,親王府邸不同,是官衙,有機構編制,有官員,光明正大招攬扈從,還是朝廷劃款供養,歷來皇子造反,靠的就是這種班底。 今日瑟瑟光桿一人,麾下不過幾個卸任的女官,可她照樣拉起隊伍,要大張旗鼓干起來。 “對!” 瑟瑟臉上顯出志在必得的神氣來。 “到時候,咱們也有公主傅,例同太子少傅,還有衛隊,有典軍、參軍,有邑司,有文學,有祭酒……” 她數了一遍東宮本來有,卻被李顯閑置的配置,停下來眨了眨眼。 “三姐,你想不想?” 眼巴巴帶著攛掇的神氣,不像正帶著全家人奪權謀反,倒像她們小時候在房州,瑟瑟叫她溜出去逛集市,打是不怕爺娘打的,反而看中了什么,韋氏使盡渾身解數也要替她們弄了來,金鋪,香料,應有盡有。 房州,神都,長安。 瑟瑟一步一個腳印往前走,她卻總是往回頭看,在長安想念神都,在神都又想念房州,尤其想念韋氏跺跺腳,刺史便驚慌失措跑來吵鬧。 “——三姐?” 李真真從回憶中拔出來,回答很簡單。 “你不用管我怎么想,你沖在前頭,我跟著你?!?/br> “那三姐的婚事呢?我沒功夫生孩子,東宮太冷清了?!?/br> “也容易,等你大功告成,自有士子武將來投效,那時我再挑?!?/br> 瑟瑟有些動容。 往常封邑上的出息,李真真照管得極為精細,季末少了一頭羊,便寫信叫莊頭解釋,人說發瘟癥死了燒了,她再問為何只死一頭,可是打量她不懂,公然撒謊?婚事卻這么敷衍,說到底還是害怕。 “那再等等,萬事落定,我來替三姐物色?!?/br> 李真真笑著說好,根本沒放在心上。 人活一輩子怪沒意思的,興興頭頭安排這個,安排那個,忽地全沒了,她經了那一遭,沒去鉆僧道法門的牛角尖兒已不易,如今就守著爺娘,就夠了。 李真真站在廊下,目送瑟瑟走出崇教門。 有人舉著火把迎上來,披甲的將官婆婆mama,提了領披風,見面就往瑟瑟肩上搭,立時被推開了,可是瑟瑟又把頭靠過去,貼在人家肩膀上,像龍首原上的黃楊和柳樹,在風里纏綿。 她放了心,三更半夜,唯有親貴還能秉燭夜游。 回來見韋氏果然沒睡,披著衣裳守在檻窗下,手里握著瑟瑟預備的奏折。 李真真不說話,接過來展開卷軸瞟了眼,轉進屋里,輕手輕腳翻出李顯的印章,往朱紅印泥里頓了頓,就著月色,穩穩壓下去。 就聽見韋氏在外頭幽幽地嘆了口氣。 第189章 武周按例三日一朝, 但圣人抱恙多時,久久不朝,加之這幾年四海賓服, 幾無外戰,如今已成了慣例,宣政殿上只有六部照本宣科, 循舊章辦事,朝會開的極快,往往不足一個時辰便結束。 太子李顯領百官肅立, 對著空椅子行禮如儀,轉過頭來,便在人堆里尋摸恒國公張易之。 “佛指既出, 理應早日送入神都明堂, 以安天下人心——” 作為儲君,他的態度十分謙和,當著眾人的面請教張易之。 “府監以為如何?” 眾人面面相覷,都在納罕太子怎么忽然一反常態,言之有物起來? 圣人的病況眾說紛紜, 太醫院摸不著邊際,輕重全在僧道嘴里。 這兩個月,控鶴府只差沒把長安城翻過來。 一百零八座坊城, 廟宇足三百余間,不論是景教、祆教、拜火教,并民間巫蠱、方術、詛咒之人,全拉進大明宮里一展神通, 連揚州才下船的日本僧人都尋了來,朝臣卻還是一頭霧水, 不知道實情如何,唯有張易之把控大局,倘若他同意圣人動身,自是沒有大礙。 崔玄暐身為前鳳閣侍郎,雖尚未正式復職,人皆尊奉他,推他站在前頭。 他一拱手跟上,“臣復議?!?/br> 交托了佛指的差事方能復職,比旁人都著急,卷起大袖侃侃而談。 “佛指事關國運,自是越早奉進明堂越好,耽擱在西京,成何體統?” 側目瞪著張易之,口氣帶些責怪。 “臣遠赴法門寺已是三年之前,走時圣人親點控鶴府預備典儀,想來樣樣籌劃的周到?不必臨時抱佛腳罷?” 張易之壓根兒懶得理他,和張昌宗交換了下眼色,復向李顯看去。 李家男人多半器宇軒昂,唯有這位太子,總是一副水蛇上岸,遭人抽掉筋骨的倒霉樣,今日卻不知為何,高高仰著頭,任珠旒次第遮眼,筆刷樣在面上掃來掃去,倒顯得有些高深莫測了。 正揣摩,李顯忽然轉過頭來直視他。 “十七年前孤出京不久,新豐縣地面震動,江河逆流,東南竟涌出一山,蔚為奇觀,有人上疏,道女主處陽位,反易剛柔,故地氣塞隔,而山變為災?!?/br> 張易之聽了大為吃驚,又暗自竊喜,太子向來軟弱,只因安樂郡主與法藏昨日碰過頭,便膽敢公然直斥女主帶來災禍。 “殿下舊事重提,是何居心?” 張易之故作不解,指隊列中抻頭表現的洛陽令張昌儀,也是張家人,品貌卻遠遠不如,生的腿短腰粗,方頭大臉,看起來憨憨的。 “蒲州近來仿似亦有地震?我那日聽洛陽令提了一嘴,沒聽真切?!?/br> 張易之拿腔作調,激動地想提起兩只爪子搓弄。 從前太平很瞧不起他這毛病,常嫌棄地罵他,蒼蠅才搓腳。 不要緊,蛇蟲鼠蟻都沒差,只要摁下李顯,他便是名正言順的皇后外戚,與太平平起平坐,不,甚至高出半截,到那時,他才不會跟太平計較,她不過是個被慣壞了的少婦,白混在局里多年,至今尚未摸準圣人的脈門兒。 “正是呢?!?/br> 張昌儀顯得十分為難,攤開雙臂。 “蒲州地震強烈,雖未有涌山之象,但河道易位,沿途災民數千,田地房屋盡數被毀,這……” 他說著,上前幾步,和張易之前后夾擊,把李顯堵在中間。 “太子殿下的意思,難道是天人感應,上蒼降示責罰?那圣人是該下罪己詔還是減膳、釋囚,減免稅賦?下官以為,圣人尚在病中,不宜大動干戈?!?/br> 越說越離譜了。 左近的鳳閣侍郎魏元忠聽不下去,出聲斥責,“張郎官慎言!” 鸞臺侍郎韋安石兼天官尚書也昂然踏前半步,以示支持,跟著秋官張柬之、夏官姚崇、冬官陳思道索性站成一排,協力同心,如此六部盡出其四,唯有春官武三思、地官李嶠默然不語。 有六部做表率,余者趕緊表態,左右肅政臺兩位中丞向來嫉惡如仇,曹從宦沖動,放下笏板便要摘冠,被陳思道側目瞧見,忙示意左右阻攔。武將那邊,才從西北調回來的大將唐休璟聽得十分煩悶,皺眉怒視張昌儀。 大朝會四百余人,殿中坐了二十余排,橫平豎直,井然有序,內中數張柬之年紀最大,已是七十有八,頭發胡子蓬蓬大把,全白了,垂在絳紅紗衣上,活像太公廟里的姜子牙。 圣人年邁,朝中風氣便是尊崇長者,雖然論位次品級,張柬之不及魏元忠,但振臂一呼的份量更大,玉石俱焚的決心也是最強,當下袖子一擼,冒死道。 “秦之始皇帝病重,獨趙高、李斯在側,秘不發喪,偽造詔書改立二世,以至亡國。周之宣帝病重,獨內侍佞臣在側,擁立了隋文帝,這便改朝換代!所謂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圣人既然病重,當務之急,便是宣我等入宮侍疾!” “這……” 張昌儀縮了縮脖子,支支吾吾搪塞。 “誰說圣人病重了?不過是偶感風寒而已,圣人往日視朝且要粉妝脂濃,如今咳嗽痰重,不愿召見外臣,張侍郎何必強人所難。至于臣方才,并非斗膽揣測圣意,實是怕太子憂心過度,驚擾了圣駕?!?/br> 邊說邊撇著眼,指望張易之幫腔。 張易之便接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