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99節
韋氏的寢殿在雛鸞閣背后,相距不遠,斜橋穿過去,不多會兒就看見李真真挪來的紫藤架,沉甸甸的花球葡萄樣成串往下掛,色澤正是濃郁。 瑟瑟心事重重,握著拳走了一段,再往前就是殿門,兩個眼生的宮人立在門口,見了她,都不認得。 晴柳難得攛掇李真真出來曬太陽,才吃了半碗酥酪,下剩的收進提籃兒,一偏頭,瞧見瑟瑟的披帛閃了閃,久違的血牙色,忙放下活計迎出來。 “郡主怎么獨個兒在這兒?” 不明白丹桂怎么敢放瑟瑟一個人到處亂走。 “女史幾回去郡主府,都沒見著您,回來擔心的不得了?!?/br> 提起司馬銀朱,瑟瑟面色便不大好。 快到晌午了,太陽打在頭頂,宮門上鎏金的大門釘锃亮發燙,里外站班的小黃門昏昏欲睡,合著眼頻頻點頭。 瑟瑟往里頭張望。 李真真蜷在軟榻上,懶懶萎靡,像抱窩的貓,日影穿過密密的合歡樹蔭打在她臉上,許是嫌刺眼,她懨懨翻個身,伸手去夠榻頭的團扇。 晴柳拉上瑟瑟,躡手躡腳退遠幾步。 “三娘有些犯糊涂,要不您先別進去了?” 瑟瑟一聽,立刻提步往里闖,被晴柳死死拽住。 “不是大毛病,院正來瞧了幾回,說人在驚恐之下寧愿回避現實,三娘向來膽小,這回……多吃幾劑藥就好了?!?/br> 瑟瑟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訥訥點頭。 “聽說您月子沒坐踏實,可別落下什么病根子?!?/br> 晴柳擔憂地瞧了瑟瑟一眼。 數月不見,郡主府與東宮咫尺之遙,竟是生生隔絕了。 瑟瑟產后怕冷,又怕太陽曬,挨到影壁底下,四圍火爐般熏烤,她背起胳膊往綠琉璃的龍頭上貼,龍鼻子冰涼涼的,蹭著后背心兒好舒服。 “三姐親眼看見的?” 晴柳說沒有,“女史怕三娘撐不住,剛動刑,就給蓮實使眼色,蓮實割了手指,取血抹在帕子上,捂住三娘的嘴說吐血了,圣人便放我們到外頭候著?!?/br> 瑟瑟冷笑了聲。 “女史是有膽量?!?/br> 晴柳道,“這些個雕蟲小技,哪能瞞過她老人家?當時容得三娘出來,打完了太孫和嗣王,血呼拉匝送回東宮,轉頭就拿顏夫人下了詔獄?!?/br> 瑟瑟眉毛都沒抬一下。 “是么?” 說來叫人尷尬,李顯回京,拉開好大個架勢,回來便是爭儲位,可除了至親父女,要用的人手是一個沒有,這才被顏夫人母女占住位置,不用也得用,就好比她嫁武家,不嫁也得嫁。 想當初,李顯做太子時的僚屬,做皇帝時的寵臣近侍,愿意追隨出京的,也有三四百個,其中不乏宋之問之流,雪中送炭,指望來日一飛沖天,可是十四年悠悠漫長,再深的寄望,再狂妄的夢想,都磨滅了。 金吾衛執戈來接時,那些人生怕陪他進京便是赴死,各個搖頭推諉,不肯跟隨,就連抬籍的妾侍亦是抖衣而顫,怯怯懇求放良。 瑟瑟那時眼見阿耶手里一盤散沙,想聚又聚不攏,何其苦也? 再看韋氏,又要應付天使郎將,又要約束宮人黃門,又要答對書生娘子的喋喋質問,左支右絀。末了,還是李真真牽她回房,道不管將來如何收場,一家子反正在一處,才哄得她笑了。 瞧瑟瑟半天不說話,晴柳轉過臉看她,目光又冷又燙。 瑟瑟猛激靈一下,這才反應過來,“蓮實呢?怎么是你陪著三姐?” 晴柳低低道,“那時緝拿顏夫人,順道打死了?!?/br> 瑟瑟眼前轟然發黑,全靠扥住影壁上漢白玉的龍須子才站穩了,長指甲刮刮擦擦磨出刺棱棱的尖聲兒,小刀拉玻璃似的難聽。 晴柳想扶她坐下,月子里就不安生,再中了暑不是玩的。 瑟瑟掙開了,只當沒聽見蓮實那句。 “僚屬護衛,可不就是頂這個用的?當初狄相在時,為救張說御前淋雨,便斷送了性命。堂堂太孫,難道不值當夫人舍出rou身?” “郡主說誰是僚屬護衛?” 有人從院里出來,撩起的袍角飛開老高。 瑟瑟轉頭去看,來人頭戴硬烏紗,腰纏蹀躞帶,頎長的身形,負手斜睨,不必開口,已打出好一副官腔,可是銀鉤上空空蕩蕩,既無武周龜符袋,又無進出九州池的金質腰牌,面上神情更是疏淡冷峻。 瑟瑟怔了下,側身念了句女史。 司馬銀朱揖手還禮。 “聞知郡主前幾日去過梁王府,怎么?把這些人撇下了,唯獨去信梁王?從他嘴里問明白了那日情形,才來東宮興師問罪么?” 眼波冷冷在她身上一掃。 “可惜奴婢等不似郡馬癡心,侍奉主上,原不過是良禽擇木而棲,既然主上心存疑慮,倒也不必剖腹取粉,硬扮忠良?!?/br> 瑟瑟眉毛一挑,正待反唇相譏,司馬銀朱已轉頭呵斥晴柳。 “長寧郡主心眼兒實,不似有些忘恩負義的東西,過了河便拆橋,她日夜仰賴你,你作甚么白站在這里?” 晴柳忙躬腰退下,轉依著司馬銀朱眼色,竟直接把宮門扣上了。 “好你個不怕死的!” 瑟瑟氣得抽出手來往龍面上猛拍,掌心頓時一陣劇痛。 原來那龍須子精工細作,尖銳得猶如齊梅針,一針扎下去血流如注,她不肯在人前認慫,硬生生握拳收回來。 “魏王之死,永泰郡主早有懷疑?!?/br> 瑟瑟抬起眼來,為這句話,對司馬銀朱感激不盡。 這幾個月她困守床榻,想通了許多事,唯獨唯獨不明白,女史為什么撇下膽氣性情更適合統領眾人的二姐,轉而對她青睞有加? 但倘若魏王之死,正如二哥之死,不僅有罪魁禍首,還有人順水推舟,譬如顏夫人,便曾微妙地助力,那支持二姐繼位,送武延基皇夫之尊,就等于自殺。 “兩難之時……”瑟瑟聲如蚊蚋。 司馬銀朱黯然點頭。 她還在當值,身穿官綠袍服,便不愿灑淚人前。 “兩難之時,奴婢為替您摘開嫌疑,奔走勞碌,放任永泰郡主氣血逆流,死嬰墜胎。若是奴婢在她身邊,興許便不至于此?!?/br> 頓一頓,自嘲地苦笑。 “這是事后追悔之語,奴婢并非婦科圣手,守在榻前,亦無可為?!?/br> 看瑟瑟眉目變色,坦然道,“至于太孫,阿娘亦有此考量?!?/br> 瑟瑟死死咬著后槽牙。 這宮廷真是一團黢黑,她自以為算到底,算到盡,用了漫長的三四個月細細梳理,總能備盡詳細。 誰知司馬銀朱一開口,便又推她往深井里跌幾層。 “你,你們……” 瑟瑟憋得喘不上氣兒,呼呼扇動鼻翼,熱天午后,本就難耐,呼吸黏膩得仿佛溺水,她也真是被困住了,二姐的遺愿該她來完成,可倘若世上沒有她,她們沒有別人可選,就會竭盡全力救二姐。 “太孫并郡主的棺槨,壽衣,隨葬首飾、器物,皆大大逾制,太孫著太子服飾,郡主著公主服飾,圣人眼皮子底下,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 司馬銀朱并不耐煩等她再三揣摩,揚聲直道。 “如若太子不能登基,或是太子登基前被人掘開墳墓,嘿嘿!” 瑟瑟吃了一驚,萬沒想到琴娘所為,并非出于韋氏愛惜女兒,而是司馬銀朱逼李家騎虎難下的手段。 吊唁時她太過傷心,不曾細看,方才抱阿漪摔盆,亦是匆匆一瞥,宗室器物總是描金畫彩,花樣重重,所謂郡主與公主的分別,太子與太孫的分別,僅在幾條龍,幾個爪兒上,不細看壓根兒看不出。 她沉下臉,難得搬出主上的態度咄咄責問。 “東宮長史從不視事,我李家內外皆是女史周全,要犯死罪,大家一條兒藤上連著死!女史這損人不利己的主意,是沖誰?” 第180章 “大家一條兒藤上, 為什么非得連著死,不能連著一飛沖天?哼,奴婢生不逢時, 三年來遍尋兩姓,欲求明君而不得,退而求權臣, 又不得!” 司馬銀朱口氣生硬,全是良禽無木可棲的埋怨。 瑟瑟聽她一口氣否定了二哥、二姐并自己,又是替他們不值, 又隱隱想到,如斯慘案,可不正證明了女史判斷之準確? 二哥之死, 固然有女皇年邁多疑、張峨眉陰毒嫉恨的前因, 又有她和武延秀不分輕重、授人以柄的引子,但歸根到底,還是他自己滿腔熱血不知掩飾。 于國朝,更是險些斷送了張仁愿這樣的老將…… “二哥?” 她悚然一驚,漲紅了臉, 難以置信地瞪視司馬銀朱。 “二哥拼命辯解絕無豪賭,不惜開罪圣人,是為了……是為了……” 司馬銀朱慢慢點頭。 “自然是為了保住張將軍?!?/br> “他傻不傻?!” 瑟瑟眼眶發熱, 頓時大哭起來。 “人家侍駕十年,自有法子洗脫冤屈,哪用得著他飛身撲在前頭?況且那烏龜王八蛋孫子!真真兒是為了輸錢才盜馬,張將軍教子不嚴, 合該受連累!” 司馬銀朱見不得瑟瑟只顧兄弟姐妹,絲毫不把武將的死活放在心上, 聽了這話,簡直勃然大怒,瞪起眼高聲呵斥。 “往后郡主死了,奴婢可不愿配享!如今這混賬話都說的出口了?太孫尚有幾分廉恥之心,不肯為宮闈權斗,白白犧牲外臣。您倒好!巴不得臣屬扈從替您擋刀尖兒?” 她罵得痛快,卻不知瑟瑟聽得膽戰心驚,什么叫配享?太廟供奉歷代皇帝,只有極少數同姓宗室,異姓功臣才有幸同享祭祀。 就算接受了武崇訓的建議,她也是到這句才陡然明白,于司馬銀朱而言,這是多么天差地別的前途,人到了那個位置,什么男女,什么兒孫百代,都顯得太輕了,包括與李仙蕙的閨中情誼,無論如何不足以相提并論。 司馬銀朱鐵青著臉上下打量瑟瑟,痛恨這劣徒屢教不改。 “張將軍何罪之有?人家喝風灌沙,守的誰家江山?這時節,國朝可不光緊著東宮辦喪事,實話告訴您!突厥大破石嶺關,前鋒已至并州,若太原失守,半壁江山危若累卵!圣人八十老嫗,尚且日夜不眠,戰報一日十七八份……” 瞧瑟瑟淚光盈盈,似還不服,猛地提高了音量。 “您以為郡馬不露面兒,是還在吃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