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95節
發現上官喜歡那些,太平便故意在課堂上挑起爭論,好讓上官聽個飽。 太平茂盛的好奇心,沒完沒了的刁鉆問題,屢屢令太傅驚為天人,甚至捋著山羊胡子向高宗匯報,沉痛道,有女若此,恐非天家之幸! 所幸阿耶寬容,毫無尋常人家唯恐養出女兒桀驁的擔憂,反而大加贊賞,抱著她坐在膝頭,旁觀阿娘批閱奏章,甚至順口問她幾個小問題,她沖動的回答常常引來爺娘哈哈大笑。 但很快,阿耶就發現,真正對政事留心用意的,是上官。 那時阿耶便意味深長地說,“你要幫她,得到你阿娘的喜愛?!?/br> 太平不懂,皇后的喜愛為何比皇帝重要?因為上官是女奴嗎? 數年后顏夫人進宮,威風凜凜站在阿娘身側,而非如其他女官宮婢,站在階陛之下,顏夫人甚至敢直接打斷阿娘說話,給出截然相反的意見。 太平大開眼界,嘆服她的威勢,又反感她咄咄逼人,更不明白,顏夫人這般兇蠻,阿娘怎么容得下她? 二十歲太平下降薛紹,理所當然去問阿娘討要上官。 阿娘從堆成山的奏折里抬起頭,一笑置之,立時埋下去,半個時辰后顏夫人走到廊下,才發現太平還沒走,正扭著上官嘰嘰喳喳。 顏夫人對她從不客氣,一把把上官拽到身后,出言嘲弄。 “殿下連用人都不會,您問問她,甘愿做公主府的長史么?” 囁喏的上官從顏夫人身后抬起頭來,堅定地搖了搖,氣得太平拔腿就走。 往事歷歷在目,她出降,生子,夫死,二嫁。 尋常公主生涯,因武周代唐的滔天巨浪而步步驚心,上官是她這條小舢板上沉默的準星兒,人前不開口,卻在一個又一個夜晚,溜進她的宮房,透露價值千金的至尊機密,為她保駕護航。 年復一年,上官變得更沉默,更強硬,直到有一天與顏夫人雙雙并立,太平突然驚恐地發現,她所有的變化,都是變得更像顏夫人了! 太平不喜歡顏夫人,連帶著疏遠司馬銀朱和李仙蕙,可是當上官站在人堆里沖她微笑,她又覺得能讓這樣的上官容忍,也算她的本事。 太平深深吸氣,向那座可怕的建筑望了望。 “婉兒,武崇訓污蔑你與張易之有私,是我來晚了,害你額上留字,可我跟你保證,你絕不會在那個戲臺里頭讓人折磨,我不是李瑟瑟,把人家坑害成那樣兒,連面都不露?!?/br> 上官愈發無奈了。 她不在乎閑話,更不在乎黥面,丟了內鳳閣權柄,她連立足之地都沒了,哪還挑揀圣人派什么活計?只要肯用她,她便干勁十足,這是一樁偉大的事業,普天之下,唯有圣人能給她。甚至她不介意和危月分享失而復得的快活,只要她聽得懂,可惜眼前這尊金佛,只聞得見自家腳下香火。 她欠了欠身,再抬起頭時一臉端穩,甚至有些好奇。 “殿下,您一無所有,憑什么保證?” 第176章 琴娘記掛瑟瑟, 完事兒便往枕園來,到房里鴉沒雀靜,花香混著藥香, 一個人都不在,撩開帳子,瑟瑟側身睡得香甜, 往臉上摸摸,淚印尚濕,頸項上也是guntang。 她便拿銀鉤勾住帳子, 坐在榻邊拿瑟瑟寢衣領子上的緞帶打結花兒。 “你不肯理會她們,連我來了也要裝睡?” “醒著有什么意思?” 瑟瑟睜開眼,果然目光清明。 “丹桂是我叫她下去歇歇, 杏蕊是方才女史叫不醒我, 兩個外頭說話去了,也不知什么等不得,倒了一個,趕著扶起下一個?!?/br> 這是罵顏夫人母女不拿李家當人了。 琴娘刮她鼻梁,“怨怪女史, 你心里便能好受些?” 往常對兩個meimei也是這樣,不用說教,頂多這么刮一下。 瑟瑟賭氣把臉撇開。 “我就不信, 憑她智計百出,保不住二姐!” 琴娘還是笑瞇瞇的。 “那你躺著別動,我往后窗上聽聽,回來告訴你?!?/br> 瑟瑟兩三個月沒見過人笑, 再見恍如隔世,倒愣了, 琴娘已起身往后廊上繞個彎子,轉到窗下偷聽。 只聽杏蕊悄聲問,“太孫在御前究竟說了什么?” “圣人質問太孫如何與張將軍勾結,問了幾遍,他只道天日昭昭,問罪要有憑有據,說的圣人將信將疑,幾要下令調張將軍進京對質。魏相、韋侍郎等摘冠勸阻,道戰事當前,萬萬不可寒了邊將的心,正七嘴八舌,府監推出個人來,二十啷當歲,衣上血跡斑斑,分明用過刑,說是張將軍的孫子?!?/br> 杏蕊啊了聲,捂住嘴問,“太孫當真勾結張將軍? “那人瞧見太孫便撲上來,提他衣領高喊‘我可被你害慘了!’,道兩年前與淮陽郡王豪賭,輸了一千多金,籌措不出,只得替他盜取并州大都督府運送的御馬,又道大宛馬終于進京之時,淮陽郡王太過激動,脫口道要向太孫討賞?!?/br> “這狗東西!” 杏蕊聽這話將好跟許子春之語對上了,七分真里三分假,正是撒謊哄人的決勝之計,直氣得咬牙。 “他是重刑之下胡咬,可他膽子真大,當朝太孫也敢攀誣?!?/br> 司馬銀朱冷笑。 “人家要下圈套,自是句句推敲過。那御馬,當初太孫便傳令給御苑并隴右馬監小心求證,明明并無一匹走失或報傷報病,可見確是從國外購買,而今卻冒出檔案,說兩年前有過一匹上報染疫,已燒成灰。況且京中紈绔開賭局,動輒千金起落的話,圣人原也聽過?!?/br> 杏蕊道可不是。 “那年千金公主駙馬欠柳家兩百金還不出來,兩個五品,天津橋上打起來,鬧得沸沸揚揚,還是圣人叫來訓斥,這兩下一對,愈發信了?!?/br> “張公子說起當日何人在場,噼里啪啦報了一串人名,皆是親貴子弟,他理直氣壯道,圣人若是不信,盡可召幾個來問,那場豪賭就開在得月樓,乃是三五年來京中賭注最高,他們定然記憶猶新?!?/br> 杏蕊愣神半晌,不明白府監此舉所為何來。 “可是這一轉彎,不就把張將軍摘出來了?” “單淮陽郡王,別說偷御馬出來養出來賣,便是殺了烤了吃rou,又值幾何?可府監憑這一手,來了個一石三鳥,借淮陽郡王過橋,勾住太孫與張將軍,叫事情撲朔迷離,難以分辨?!?/br> 司馬銀朱長嘆一口氣,“其實既摘開張將軍,宗室涉賭能算多大罪過?偏張公子把太孫說的不堪,說他想要大宛馬,卻叫淮陽郡王頂缸,說得卯了,太孫摁不下氣,調轉槍頭指著府監大罵,就憑你個下九流的玩意兒……” 琴娘在窗子后頭聽了,又笑,又氣,又傷心。 笑的是李重潤果然年輕剛烈,大耳刮子敢往圣人臉上扇,混不似陶光園初相見,御前裝的溫文爾雅。那模樣她可不喜歡,嫌他心機沉沉,毫無意趣。 氣的是張易之這招圍魏打趙,拿西北的頂梁柱張仁愿開了頭,逼得圣人不得不重視,末了筆調一轉,說他壓根兒不知情,才顯得證詞可信。 傷心的是李重潤含含糊糊幾回表現,她顧慮太多,竟就錯過了。 回來一五一十告訴瑟瑟。 前頭還好,說到張易之激得李重潤破口大罵,落在圣人耳里,因此斷送了性命,瑟瑟果然氣得雙目圓瞪,立時就要殺進國公府。 琴娘忙把住她手緊緊摁住。 “比比我和你二姐,再想想你們夫妻俱在,你再嚷嚷,豈不辜負我們?” “你……” 瑟瑟聽她和二哥算作一家,真不知什么時候的事兒。 “原是我對不住他,只為不想踩進你們家的渾水,硬是回避了,早知他是如此了局,當初我一頭栽下去又如何?” 琴娘語氣淡淡,拆了發簪玉梳,解開發髻給她看,滿把青絲里夾著一抿子森森白發,將好生在頂心兒,全靠發髻梳的好,才看不出。 “今兒二娘入棺,我替她凈面梳頭,瞧她兩邊鬢發也白了,想抿進去,端端正正戴個麒麟雙鳳簪,可是偏長在顯眼地方,怎么梳都遮不住?!?/br> 琴娘把頭發堆在肩頭,一陣疾風入屋,吹得發尾颯颯亂飛。 她岔開五指一縷縷梳理。 “你沒插戴過公主首飾,上回嵩山祭祀,也沒留意太平公主的打扮罷?” “這是阿娘叫你預備的?” 瑟瑟品度出意思,驚訝地張大了嘴,麒麟雙鳳簪是公主規格,二姐死在郡主銜兒上,又是郡馬涉案這樣不光彩的死法,怎敢逾制下葬? 琴娘笑而不答,反嗔怪道。 “不是我硬往你家貼去,你不想想,這活兒怎不是你三姐干?” 瑟瑟頓時掙的一跳,拿手往她肩上去抓,被輕輕拂開了。 “這一向你阿娘不守著她,她沒法閉眼?!?/br> 琴娘把瑟瑟的小爪子安安閑閑搭回錦被上,起身替她理了理帳子。 “十二三歲時我也常想,睡迷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兩個meimei好不好,干我什么事?連親爹都撒開手??晌也还?,瑩娘這小貓崽子,得叫人抹干吃凈……” 指她看屏風那面,瑩娘比瑟瑟還大一歲,可是羞怯溫柔,反顯得小,瞧著總是軟團團很小一只,手腳藏在陰影里,鵝黃寬身的褂子松松垂著,裙子也是寬展展的,獨肩背上繡著整幅繽紛的杏花。 瑟瑟一時恍然,揉揉眼,瞧清那不是刺繡,是她院子里的泡桐花。 “聽說淮陽郡王死的委屈,她大哭了一場,腸子揉斷了,非說要來瞧你,我想帶她逛逛也好,瞧瞧你多么精神能干,學著些,結果你也是這樣兒?!?/br> 琴娘又道,“瑤娘你瞧著挺要強吧?她和三娘一樣,事兒來了就垮了?!?/br> 淚水灌進耳朵里,癢癢的,瑟瑟拿手去擦,琴娘俯身過來看她,明明是細挑的身段,投下的陰影卻那樣濃重,整個兒地籠罩住她。 “我只當多添兩個meimei,我不嫌多?!?/br> 瑟瑟不明白,李武兩家一敗涂地至此,竟還有人上趕著跳火坑。 “你何必管這閑事兒?” 琴娘昂著頭一笑,那份灑然的風度,真叫人欽佩。 “我看不順眼,當初你幫我,不也是看不順眼?” ********* 琴娘走了,瑟瑟爬起來坐在月洞窗下。 不出門的日子過慣了,聽外頭兩個黃鸝鳴叫,也嫌吵鬧,她拈個空了的粉盒丟出去,驚得它們散了。 杏蕊進來小心翼翼問,“今兒身上好些?” 瑟瑟蓬著個頭,并不打聽司馬銀朱走了沒,吩咐她道。 “你去請我阿耶阿娘來,說我身上不舒坦,勞煩他們走動?!?/br> 杏蕊答應著去了,她又叫銀蕨。 “你去送送女史,問她要這兩個月朝會的記錄,尤其是夏官議事,原樣錄一份來我瞧?!?/br> 銀蕨應了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