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92節
“你二姐但凡還在——”他瞪著眼,拔高嗓門。 “你說什么?!” 瑟瑟一口氣沒緩過來,面上刷地毫無血色。 武崇訓噎住了口,自悔話說得太急,但略頓了會兒,還是直言相告,“昨晚郡主血崩不止……” “二姐有孕么?太好了!” 瑟瑟提緊他的袖口死死攥著。 那是武延基的血脈,有這孩子在,二姐便有活路走了! “丹桂!杏蕊!” 瑟瑟揚聲大喊,瞧那兩個影子投在窗紗上,愣是紋絲不動。 她急得猛拍被褥,生怕錯過了這扇生門。 “你們回東宮去!好好守著二姐,別叫她想東想西!” 瑟瑟想著將來,李家要奉女主,便該是二姐,連夫君慘死面前這樣的事她都扛得住,還能被什么打倒? 她比二姐差太遠了。 她比不上,她不想比! 她還想有朝一日坐在觀止湖邊,清清靜靜喝一杯茶,插一瓶花。 “太醫來時,永泰郡主已然滑胎?!?/br> 武崇訓抓住瑟瑟顫抖的雙手,用柔軟的掌心包裹利甲,握成拳頭,再摁進胸膛,那里有她掙扎崩潰時劃下的血痕,像小鷹抓出的傷口,他珍惜,他收藏,唯有他有。 從前怪她太過冷靜,拿他當朋友,當伴侶,唯獨不是當愛人。 又怪她愛武延秀卻不肯承認,鐵面傲骨絕不放松。 今時今日,卻覺得唯有如此才好。 她帶著一顆圓滿的心往前走,想起他們時,才會慶幸大于痛苦。 艱難道,“郡主身心俱疲,力竭……” 一股腥甜涌上喉頭,瑟瑟驟然后仰,直直倒在床上。 她實在是受夠了。 武崇訓撿起錦被仔細蓋在她身上,關窗吹燈,便走出房間。 丹桂跌坐在美人靠上,兩臂摟著廊柱,仿佛那便是過往宮里的美好時光,眷戀著舍不得放開,白皙皮膚襯著紅漆,似瓷片上色前的單調。 朝辭絮絮安慰。 “永泰郡主死的突然,圣人傷心不已,不會再追究東宮其他人了?!?/br> 杏蕊推開李隆基,舉著兩只手怔怔地看,不信那里頭已經空空如也。 當初大伙兒一道出宮,不過就是三年以前,郡主意氣風發,許她們三代富貴榮華,那時她以為是自立門戶,還打趣兒,見慣九州池潑天排場,能看上哪? “那孩子,是男孩兒,還是……?” 尚未顯懷便落胎,哪看得出男女? 大大咧咧如朝辭也難開口,一抬眼。 “——公子?” 廊下七八個侍女俱是渾身一顫。 這回她們不把他當仇敵了,望向他的眼神有種遲鈍的敬畏,靜靜圍攏過來,把他框在中間。 “二娘留下最后一句話?!?/br> 武崇訓疲累不堪,瞧她們站的站,坐的坐,尊卑罔顧,亂成一團,也沒力氣計較了。 “交代我,也是交代你們,助四娘登基?!?/br> 他平淡道,仿佛李仙蕙的遺言平平無奇,只是‘要好好過日子’或是‘要記得我’之類。 ——當啷! 杏蕊嫌棄地回頭瞪視李隆基,嫌他動靜大。 他訕訕撿起橫刀,在裙腰上蹭了蹭,不相信武家還肯奉女主。 前車可鑒,李家當初縱容女皇上位,落得三代盡喪,這回武家捧起瑟瑟,也難有好下場,肚子里憋著一萬個問題,阿耶再三夸武崇訓眼光長遠,怎的想不開要舊戲重演,自尋死路吶? 同情地望了眼這堂姐夫,卻不敢吭聲詢問,畢竟武崇訓背后站著整個武家,雖然兩位羽林將軍卸任了,和親的郡王又扛著死罪,但虎死不倒威,武三思父子在這一局毫發無損。 丹桂呵出一口熱氣,吐在帕子上,凝淚點頭。 幾個小丫頭是小門小戶挑來,看郡主、郡馬,已是輝月垂天,見了太子便不能喘氣,哪里敢肖想侍奉至尊? 銀蕨顫顫后退,想到瑟瑟生產時她端熱水,產婆洗帕子染成粉紅,一盆盆潑在后園,淡淡的血腥氣與殺雞相類,狼狽汗透的面容也與尋常婦人相當。 可是就這樣一張面孔,將會雕刻在碩大壁龕之中,受香燭供奉。 她一顆心在胸膛里膨脹,幾要跳躍而出,激動地踩了鳳尾的鞋尖兒,兩人腿絆著腿雙雙跌倒。 武崇訓仰起頭,學瑟瑟,也去看那道金光锃亮的上弦月。 女皇十來歲時寫過些春花秋月的小詩,淹沒在太宗后宮累累才女光環之下,乏人注意,直到府監來了才整理成冊。 有回武崇訓蒙召,匆匆覲見,滿以為是吐蕃事要調他去用,不想女皇從故紙堆里撿出兩張,問他文辭如何。 那時他道閨中閑情,雖尋常卻動人,惹來府監兄弟嗤嗤暗笑,張昌宗盤腿坐在女皇膝下,展開折扇探出個頭,直道武崇訓無識人之能。 女皇卻很悠然,大袖輕拂,止住男寵戲謔。 “非是三郎目光短淺,實則當日之朕,與今日截然兩人,更不知次后數年境遇,譬如若是太宗十分寵愛朕,宮中多一寵妃,甚至替換了太子,朕在中年即以太后身份垂簾,就未必有登基之雅興?!?/br> 話是這樣說,武崇訓不信女皇不曾細細盤算。 權力之此消彼長,猶如風助火勢,結局一早分明。 自古太后垂簾,如秦之宣后,趙之威后,漢之呂后,除非逼死幼子,不然終有一天黯然退場,父子不同于母子,殺父繼位駭然聽聞,逼母卸任卻名正言順。 女皇以登基為母子相爭一錘定音,四子保全其二,已是兩害擇其輕。 他尊瑟瑟為主,避免武三思另覓高枝兒,又避免李重福兄弟心懷熱望,就連阿漪,二十年后從母親手里繼位,下承上恩,絕不敢母子相爭。 “唯有如此,方能保住全家性命?!?/br> 武崇訓是解釋給他們聽,也是幫自己下定決心。 寂寂燭影中,瑟瑟嘴角流下淡淡血跡,被她抬手擦了去。 武崇訓從懷里掏出一疊紙扎遞給杏蕊。 “默啜告太孫借馬場謀反,圣人徹查馬場上下,幾個管事的死了,還有個叫許子春的靈臺郎,說是為六郎出面,奔走cao辦,如今拘在詔獄。女史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搶出這些,總算撇清了郡主的嫌疑?!?/br> 杏蕊顫顫接來翻看,直嚇得得手腳冰涼。 這正是許子春給她看過的,北市鋪面交易記錄,每張都有瑟瑟的私印。 “倘若那許子春嘴不嚴,扯出郡主府,你們幾個給我記住了!” 武崇訓聲調冷澀,一個個審視,最后落在李隆基臉上。 “與六郎合伙的是我!與太孫交接的也是我!” 房里瑟瑟驟然睜眼,撐住床榻欲起身沖出來。 “別婆婆mama的!” 武崇訓似有所感,提聲喝止。 “再牽出一個便全完了,你們不看兩位郡主面兒上,也要看大郎?!?/br> 瑟瑟僵住,淚水蒙住眼眶,軟軟倒下去。 武崇訓略等了等,不見她動靜,方啞聲道。 “伺候好郡主,好好琢磨下一步怎么辦罷!” 丹桂、杏蕊等齊聲道是,音調洪亮,是對他服了氣,目送他離去,丹桂進屋瞧瑟瑟,銀蕨等嗨聲抹淚,都忘了收撿擱在杏蕊腳下的青銅香爐。 杏蕊枯坐廊下,好半天才動了動,袖子里滑出攥了十幾日的紙條。 盧家小婦郁金堂,海燕雙棲玳瑁梁,九月寒砧催下葉,十年征戍憶遼陽,白狼河北音書斷,丹鳳城南秋夜長,誰知含愁獨不見,使妾明月照流黃。 沈佺期的詩果然婉轉多情,卻不合獻給瑟瑟。 詩中人是閨情秋怨,思念夫君,她這里是愛恨情仇,連篇累牘,哪顧得上與人兩地相思?況且六爺多半死了。 乍暖還寒時候,蚊蟲嗡隆隆成群,爐子里焚著驅蟲的松柏香。 杏蕊把厚厚一摞紙扎團了團,夾帶著百金求取的好詩丟在火上。 殷紅的小舌一卷,便化為灰燼。 第174章 “貴主兒慢些, 早上霜重,您仔細滑了腳?!?/br> 地上光圈忽大忽小,精巧的琉璃燈底下垂著半寸長的穗子, 用的久了,有幾縷掛絲,梢頭上來回掃地, 蹭的又濕又臟。 上官婉兒慣來兩手交握著疾行,聞言并不稍頓,語調仍然溫柔。 “我說了你幾回?貴主兒稱呼宮眷, 我雖有個才人品級,難道真是侍奉圣人枕席的嗎?這話你說著不寒磣,我聽著還難受呢!” 小宮人玉豆兒忙低頭應是。 兩人腳步輕快, 路也熟, 三彎兩繞轉過廊廡盡頭。 碩大黢黑的樓宇,上下三層樓的檻窗上全蒙了黑布,可功夫總有做漏的地方兒,絲絲連連輝光透出來,細弱地, 鬼祟地,像竄逃的生機。 玉豆兒頓住,把燈桿兒戳進美人靠, 搓熱兩手,替上官整理儀容。 她這身打扮也真是古怪,頭上挽著待字閨中的雙環髻,尚留鬢發在耳, 髻上綁著深碧絲帶,身上卻穿淺緋色小團花的圓領袍, 又有草金帶,又有銀刀子、小算盤,正正經經是個五品。 手上干著活兒,玉豆兒嘴上又不把門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