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87節
“你還打我兒子的主意,你跟你阿耶什么不同?他哄著你來娶我,好巴結我阿耶、阿娘!這會子他反躲開了?躲得掉么?我阿耶完蛋,他別想落著好!我問你,來日張易之得意,你是不是還要拿我兒子,去與他張家的女兒作配?!” 武崇訓氣得眼角抽跳。 誰哄他? 究竟是誰哄他?難道不是他自己哄了自己,蒙著頭在這樁婚姻里做驢子,繞著她拉磨,一千遍,一萬遍,沒半點長進? 他是個內斂的性子,越生氣聲調兒越沉,緊緊相逼。 “郡主這主意周全極了,人說女大三抱金磚,眉娘至今尚未婚配,央圣人指個縣主不為過,將好匹配我們阿漪?!?/br> “——你敢?!” 她劈手去劃他臉,杏蕊扒著窗框子,看得手掌心直冒汗,生怕瑟瑟惹毛了武崇訓,他下手掐她,但凡他敢,她便要拿著小奉御的橫刀沖進去護主。 金黃帷幕映在窗紗上,像銅鏡鍍了金粉,黃澄澄的。 瑟瑟撲了個空,屋里靜了好久,忽聽啪地一巴掌,不知誰打了誰,帷幕轟然翻卷,武崇訓氣沖沖闖出來。 李隆基嘿了聲,奪回刀劍,亦步亦趨。 武崇訓大步邁出枕園,身后兩柄銀槍交叉一擋,便把杏蕊攔住了。 天剛蒙蒙亮,左衛率百余人熄滅火把站起來,目光炯炯瞪著他舉動。 硬甲底下伸出的手指細白修長,不該握刀,該攥著筆桿書寫山河,但短短數日,武崇訓已習慣了指揮武人,舉高手臂打了個響指。 “押她去左掖門!” 幾個奉御領命,兇神惡煞撲來拿杏蕊。 后頭鳳尾慌得伸手抓她衣帶,大門轟地關緊了,差點撞上她鼻尖。 鳳尾扒著門縫看,外面嘁哩喀喳裙腰褲腿,全是兵,杏蕊被撂上馬背,一溜煙兒沒了,她的嫣紅裙邊夾在縫里,怯怯往回收,一個兵捉狹,伸腳踩住,鳳尾驚叫著又拉又拽,終于撕爛了,惹得眾人哄笑。 武崇訓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全然不插手。 看吧,看明白形勢才好,反正所謂夫妻,是敵是友,瞬息之間。 他當初只想束縛她,慘案釀在眼前才終于明白,以他一己之力,保障不了她有限的天空,他若真愛她,就得硬起心腸,送她一程好夢。 至于她的夢做起來,他便多余了—— 武崇訓嘆了口氣,摘了芍藥花的玉版,隨手掛在馬轡頭上。 李隆基傍在他身側疾馳,那嬌養的花兒在風里抖摟,不論是金是玉也好,萬一不幸落馬,都一樣零落成泥碾作塵,誰又比誰高貴多少? 他牽唇笑了笑,“姐夫——” 武崇訓啪地抽一鞭子馬。 李隆基不情不愿地改了口。 “武都尉,大丈夫只患功名不立,何患無妻?郡主雖是大美人兒,可這世上的美人兒還多著吶!” 武崇訓皺眉打量他。 這小三郎,打小兒便常有驚人之語,得虧琴熏的興致三朝五日拋在腦后,早調轉槍頭去看別人,不然這生來涼薄的性子,誰嫁他誰倒霉。 東宮近在跟前,他努努嘴,手下人分出一支,載著杏蕊轉向。 左掖門在皇城東南角上,毗鄰洛水。 剛敲了鐘,各坊城大門悠悠開啟,今日朔望,并無朝會,街面兒上不知哪來那么多人,百姓不敢走親貴用的星津橋、黃道橋,全走新中橋,甚至有人走更遠的浮橋,烏泱泱往左掖門聚集。 奉御推杏蕊下馬,拿鞭子指了指門樓,便走了。 杏蕊一骨碌爬起來,抹了抹散亂的鬢發。 眼前真是古怪,除了上元節,京里幾曾見過這浩浩蕩蕩的陣勢? 男女老幼不上工,不理事,全跑到皇城門口來了,人人攥著亂七八糟的玩意兒,竹竿破甕,瞠目齜牙,似要聚眾斗毆,尤其婦孺神情最憤懣,幾個婦人拽著半大兒子,披麻戴孝,哭天抹淚地往孩子手里塞磚塊兒。 正琢磨,后腰被人頂了下。 杏蕊回頭瞧,一個老婦挽著臭烘烘的菜籃子,里頭盡是些半截的蘿卜頭,雞爪指甲邊角料,看她臉上,也是臟兮兮。 她推老婦站遠點,掂腳往前看,可前頭人也夠著脖子往前,提溜起來的鴨子大鵝,都聳著,杏蕊有點犯糊涂,登聞鼓照理說就設在這門樓里頭,鼓架赤紅顯眼,然眼前全是白衣麻布衫,丁點兒瞧不見了。 “自古獨子不當兵!” 七嘴八舌中有人中氣十足地喊了句。 眾人嗡嗡地回應,都在叫好,然后是個渾厚的低音。 “——對!” 蘇安恒一開口,人都靜下來,杏蕊趕緊往前擠。 “五丁抽二,三丁抽一!保家衛國尚留人血脈,何況太平盛世?太子年近半白,為何慘遭除根?!草民蘇安恒,請御史臺公判,太孫若有罪,是何罪行,當昭告四方,若無罪……” 杏蕊愕然抬起頭,不信這世上竟有人敢審女皇?! 碩大的鼓槌劃過半空,緊跟著鼓聲咚地震耳欲聾,令人斗志昂揚。 蘇安恒激昂地高喊。 “……請御史臺緝拿兇手!為太孫償命!” 前排婦人尖叫,“這世道,殺了誰的兒子不得拼命?!” 捶胸頓足,痛哭流涕,仿佛冤死的是她自家兒孫。 這莫大的感染力,令在場婦人無不潸然淚下,大家嗚嗚痛哭,又有兩個老者拍著大腿蹲下去。 “太子妃可憐吶!” “太孫死的太冤了!” “年未弱冠,何來死罪?” 蘇安恒已鬧了兩日一夜,原是精力不濟,然見人越聚越多,群情沸騰,只缺人來做個領頭羊,他便如服了五石散,精神煥發,撈起袖子,手腳并用地爬上登聞鼓前的石獅,振臂一呼,頓時高出眾人半截。 人皆昂著頭吃驚地看他,這獅子哪能由人亂爬? 往常小孩子摸一把,都要遭監門衛訓斥,幾個調皮娃娃高興地拍掌,鉆著縫爬過去,也爬獅子。 蘇安恒右手攬住獅子脖頸,半邊身子甩臂出去,捶著胸膛大哭。 “明堂立誓,草民親眼看見,親耳聽見!難道——全是假話么?字字句句,言猶在耳!” 說到言猶在耳四個字,忽地想起什么,鄭重其事地強調。 “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 杏蕊打了個寒噤,這勢頭不對。 在場父老聽不出厲害深淺,她可記得真真兒的! 那是駱賓王寫的討武檄文,天下讀書人耿耿在心,縱然連圣人也夸獎過他的文采,但到底是反賊文書,被蘇安恒拿到皇城,拿到百姓眼前,堂而皇之地質問太孫之死……就是把太子架在火上烤! 她急忙轉身回頭,在人群中尋找武崇訓的身影,想說這潑天的簍子捅不得,可舉目茫茫,別說武崇訓,方才那雄赳赳的百余東宮衛,竟全沒了影子。 橋頭下來的人潮越來越多,左右全往這邊兒湊。 密密麻麻、摩肩接踵,像兩個蟻群匯集,成百上千人帶著同樣的表情,是逆來順受,又是積怨已久,默契地往里推進,像個巨大的旋渦把她抵著。 百姓的沉默原來如此可怕,杏蕊并不知道在怕什么,但下意識想逃。 蘇安恒也不喜歡沉默,他們聽不懂駱賓王,他便截斷了喊大白話。 他掌握了喊號子的技巧,每句說到中間便把手臂一揮,人群木然地跟著他重復末尾幾個字,轟隆隆似驚濤拍岸。 “——一抔之土未干!” “——六尺之孤何托!” “——開門!開門!” 第170章 三月底不該這么冷, 棉袍脫早了。 李隆基縮著肩膀,從廊子底下快步而來,風夾著雪粒子席卷天地, 嗖嗖的冷風直往脖子里灌,他沒當回事兒,肩一拐, 掀簾進了李旦的值房。 黑黢黢的,可是暖意撲面,夾著炭火的干咧, 他領子上雪化成水,頜下濕噠噠的,將要黃昏時候, 李旦還沒掌燈, 座兒上黑漆漆人影,鼻梁高挺的側面,和墻上掛的武圣姜太公融為一體。 他往前竄半步,“阿耶,事兒辦完了!” 那人轉頭, 聲調很和煦,“三郎坐——” 李隆基失望地‘哦’了聲,這回不客氣了, 徑直坐他對面。 兄弟倆無話可說,李成器起身點燈,照見他肩上濕了半邊,便轉去衣架上拿自己的狐貍皮披風搭給他。 “阿耶原是等你消息, 偏圣人傳召,叫走了?!?/br> “大哥又哄我!” 李隆基根本不信, 緊上領扣兒,瞧左右無事,便拈三根香往燈上接火兒,陰天濕氣重,對了半天才爆開個火星子,他甩了甩,不當心撩著李成器的額頭。 “啊喲!” 李隆基慌得上手來抹。 李成器說無妨,與他并肩,兩個鄭重其事,躬腰給武圣上香,那畫兒上畫的姜太公直鉤釣魚,夾石飛水,湍流浚急。 李隆基急躁,三拜轉瞬完成,側著頭等,好一會兒才等到大哥抬起頭來。 “今兒你沒在,阿耶又寫了張字?!?/br> 李隆基急切的問,“寫的什么?” “——兵家鼻祖?!?/br> 見他不明白,抬手指畫上戴斗笠的姜尚。 “太宗那時初繼帝位,內憂外患,遂下旨自比太公,立了座太公廟?!?/br> 李隆基摸不著頭腦。 帝王封祀的前代名臣多了,太宗為何獨獨尊崇姜子牙?但他自詡武功在五兄弟中最強,阿耶既是好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