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84節
鳳尾蹙眉回顧半晌。 “京外送來的,走的驛道,八百里快馬加急?!?/br> 疾步到多寶閣上翻出個信封,兩手捧著送到瑟瑟眼前。 “郡主您瞧——” 瑟瑟渙散的目光勉強凝聚起來,往那紙面上一掃,頓時又驚又喜。 “郡主??!” 杏蕊在旁尖叫。 瑟瑟恍惚的意識歸于黑甜,許久后醒了片刻,眼前重疊人影,動作飛快。 她問,“生了沒?” 伸手往下去摸,還沒摸到肚子,又昏過去了。 夢里又回到云巖寺那座寂靜的庭院。 清晨時分,她站在籬笆跟前,看見兩頭牛甩著尾巴從竹林蕩出來,牛背上坐著個清秀的小和尚,戴斗笠,垂著眼念念有詞。她推開院門去追,爬坡上坎兒,逆著溪水上溯,那牛明明走得很慢,彎曲的牛角在林葉間時隱時現,卻總是一臂之差,追不著。 回首望向庭院,武崇訓在丹桂扎的草亭子里寫字畫畫,刷刷幾筆,便提起白紙對光照照,那卷軸真長,拖到地上,延伸又延伸,像大和尚說法的故事里,天界來接凡人的白光,直鋪展到她腳下。 瑟瑟指望他來接她,可是他回身望了眼,仿佛看不見她。 第167章 “郡主醒了?” 瑟瑟從夢里掙出來。 像溺水的人脫離水面, 一瞬間黏膩的重力盡褪,倏然輕盈了,丹桂干燥溫熱的掌心貼在她額頭, 她心底安慰,喉嚨干啞地說不出話。 “孩子剛睡著,不抱過來給您瞧了, 手腳全乎,吃了奶,好著吶!” “嗯……表哥還沒回來?” 瑟瑟勉強睜開眼。 窗紗上浮著一層蛋殼青的冷光, 她迷迷糊糊想,天亮了,還下雨。 丹桂不想她睜眼, 把個抹額搭在她眼皮上。 “您歇歇, 喝幾口牛乳,吃飽肚子,待會兒喝藥排惡露?!?/br> 金鐘罩頂猶如大山,壓得她睜不開眼,腹下又疼又重。 瑟瑟伸手捂上抹額已是百般艱難, 指尖搭上去便沒了力氣,摩挲著那萬字不斷頭的符咒,深深吸了好幾口氣, 猛地往下一扯。 丹桂急忙后退,但瑟瑟已經看見了,滿腹頓如烈火炙烤,只盼是噩夢。 “你, 二姐……” 丹桂眼眶紅腫,分明狠狠哭過。 “二姐……” 事到臨頭, 才知道親人也分親疏遠近。 她顧不得問李重潤,問阿耶阿娘,只問李仙蕙。 丹桂帕子捂著嘴直往后縮頭,偏身后被鳳尾捧熱水盆擋住,硬是躲不開。 瑟瑟灰了心,重閉上眼,兩行清淚滾進耳廓。 丹桂見她這樣兒,痛地直如利刃穿心,哇地伏在她枕上嗚嗚咽咽。 “圣人又打太孫,提大伙兒觀刑,也不知誰進的讒言,把韋團兒兩口也算作東宮家眷,一道兒跪著。嗣王看不得,大罵圣人歹毒,趕盡殺絕,兩位郡主不吭聲,太子昏過去了,太子妃照應太子,唯有韋團兒捂他的嘴,到底……打死了?!?/br> “……二姐,活不成了?!?/br> 瑟瑟喃喃,兩手握成拳頭,搭住癟下去的肚皮,心想神佛保佑,她的魂靈別投武家李家,遠走高飛罷。 “不不!” 丹桂哭得抽心斷腸,面孔揚起來揉的稀爛,大力搖頭。 “圣人不舍得處置郡主,您生產快,孩子落地,奴婢便趕去東宮瞧她,面兒上還好,能說話,只太子嚇斷了片兒,不敢換衣裳,就坐在堂上等死?!?/br> 瑟瑟聽得李仙蕙竟然無事,起伏的胸膛猶如皮球xiele氣,嘩地癟下去。 丹桂抽抽噎噎,心里恨極了李顯,兩眼直冒出火來。 “全是太子妃與兩位郡主商量怎么搭救太孫!” “你是說,二哥!二哥也沒事?” 瑟瑟啊地一口氣長舒出來,滿眼不信。 丹桂愕然抬頭望住她。 人果然是靠一口氣撐著的,瑟瑟從她的遲疑中萌生希望,竟強撐起來。 “圣人沒殺二哥?” 驚嚇變成驚喜,又變成山呼海嘯的慶幸。 瑟瑟拿手抹頰上淚水,越歡喜越止不住,手背抹濕了換手心,自言自語。 “對對!我阿娘就這一個兒子,殺了二哥,便是逼死她!” 丹桂的嘴張張合合,說不出話,像個滑稽的木偶人。 瑟瑟還沖她笑,杏蕊急得沒法兒,撲上來推開丹桂,滿口道是。 “難關已經過了,您養養神,東宮沒個主心骨不成,還指望您吶!” 噼里啪啦一串,攛掇得瑟瑟安生閉上眼。 杏蕊拽丹桂退到窗邊,上養生湯,點安息香,沒片刻銀蕨稟告。 “郡主睡著了?!?/br> 杏蕊這才放心,白了丹桂一眼,兩人走出廊下。 三月中快四月的天氣,半空飄飄散散,下起雪粒子。 神都全傳遍了,東宮血跡斑斑,哀聲震天,圣人狠心掐斷了太子唯一的嫡傳血脈,這國祚,又不安穩了。 “你說這么多干什么?” 難得是杏蕊教訓丹桂,話出口便帶哭腔,一抹眼角掩了去。 “郡主在產褥里,能瞞一天是一天罷?!?/br> 丹桂傷心太過,已沒了埋怨旁人的力氣,只管點頭。 杏蕊指著大門上鐵鎖恨聲詛咒。 “既肯放你去瞧二娘,怎么回來又鎖上了?我就不信他敢沖進來殺人!” 丹桂狠狠打了個擺子,瞪眼望住杏蕊,不明白怎么到了這地步。 杏蕊心里有火,指著院門唾罵。 “咱們郡主什么腦子什么心性?坐好了月子,定能收拾他!” 這話壯了仆婢們的膽氣,銀蕨、鳳尾等彼此望望,都說不怕。 鳳尾怯怯道,“旁的好糊弄,獨郡馬抱走了小公子,怎么瞞得???” 杏蕊也發愁這個,恨得跺腳。 武崇訓再沒露面兒,連朝辭、清輝兩個也絕了跡,留下豆蔻人事不知,逼急了就會哭,杏蕊再怎么強撐架勢鼓勁兒,這月子還是比她想象的難過萬分。 瑟瑟體壯,產前產后照料精心,原是極順利的。 可冥冥之中,她仿佛知道外頭山河易色,醒來便要承受一連串噩耗,總是略進飯菜便再度昏睡。 杏蕊兩個先還不敢守在榻前,怕她睜眼詢問詳情,過后發覺瑟瑟倒比她們更回避,索性吃飯都在屋里,這么熬到第五日。 這天倒春寒,早起便見荷花缸子浮起一層薄冰。 丹桂倚著葡萄架子看冰,蒙頭蒙腦想,難怪瓷器有種花樣叫冰裂紋,一整塊冰裂開,走向神仙也預料不到,只能等它細蛇游走,綻開深邃的花紋。 到晚間,烏鴉站在樹梢嘎嘎鳴叫,更是瘆人。 杏蕊嫌湯藥涼了,忙忙從內室出來,正提著鳳尾道。 “你支個屏風,藥爐子挪到這邊兒燉,寧愿燙些,不能吃冷的?!?/br> 眼角忽地掃到一片沉沉的黑皮裙腰,腳底發軟,差點打個趔趄。 鳳尾忙去扶她。 杏蕊自覺丟了東宮的氣魄,掙開來高聲道。 “郡馬且慢!待奴婢通傳?!?/br> 聲調顫顫,到底露了怯。 鳳尾也緊張,把住杏蕊的胳膊把胸膛一挺,表示同仇敵愾。 武崇訓哪能和個婢子計較? 且他連日辛勞,嗓子都啞了,也懶怠說話。 朝辭傍在他身側,殷勤地打個羊角燈,光圈攏在地上,一圈圈水漬,原來封了幾天枕園,雜役進不來灑掃,廊下水磨石的通路被幾個丫頭踩的全是腳印。 杏蕊氣得直咬牙。 雖然罵了朝辭好幾日,仿佛不共戴天,真頂上了,又想拿他撒火兒,把眼一撇,才要陰陽兩句,忽然發現這長隨眼生,既不是朝辭,也不是清輝。 再看他手里提燈,便大大皺眉。 瑟瑟啰嗦,什么都要新鮮花樣兒,武崇訓又專能在這些東西上用心,所以郡主府內外都用料絲燈,拿瑪瑙、紫石英煮漿抽絲,燈片輕薄如瓷胎,繪有四時景色,又花俏又精巧。 這盞卻是尋常大燈,木框紙面,款式甚為簡潔,雕花絲絳一概沒有,燈紙上也不繪畫,空蕩蕩一張素面云氣水紋,右下底款太小,看不清是個什么字。 她呃了聲,惹得那人微微側頭來看,年輕英挺的面孔,卻是滿眼狠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