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79節
他也真是入戲,眼底水光盈盈。 不過正如有經驗的戲子一般,越是情真意切的臺詞,面孔越不向著對手,反是向觀眾傾訴。 他凄然望向默啜。 如泣如訴,長睫倏忽掩下,沾染淚珠立時側頭。 “——好!” 默啜拍案大呼。 武延秀無可憑依,伸長雙臂,左一下右一下撈那綢帶,卻是弱柳扶風,越撈越慢,眼看就要把指環拽落了地,閻知微卻還木呆呆的毫無反應。 默啜恨不得以身代之,大步上來,一腳踹開閻知微,伸手便來搶指環。 “哎呀!” 武延秀詫然輕呼。 這句在戲本子以外,卻似火苗,轟地點燃了帳內將士積聚的熱情,因唯有這句不論在何語種,發音皆相似,人人聽得懂。 他們聳著肩往前湊,唯恐漏掉絲毫細節。 武延秀滿面嬌嗔,轉過正臉直勾勾盯著默啜,把下巴斜斜往下一壓,莽夫杖下求饒之語,被他唱的低徊柔婉,引人遐想。 “嫁你三載無有違抗,為君從夜里等到天明?!?/br> 賀魯壯碩,默啜比他有過之無不及,身披灰黑狼皮,往常聳在頭頂的碩大狼頭搭在背上,尖銳的獠牙沖上,似身負齒甲。 他平視武延秀,感慨這纖弱的身形竟然頗高。 武延秀抹唇一笑,攤手討要。 “——拿來!” 默啜面無表情,抬起手,卻沒送上指環,反去摸他的臉。 武延秀肩膀一抖,數十道目光交織之下,忽地游動起來。 動作之迅捷,猶如水蛇奔逃,又如他方才拋出的綢帶。 兩腳蹬著頂桿向上錯步,腰肢在半空一擰,綢帶翻飛,再落地時,已緊緊圈住默啜雙臂三道,在背后打了個結。 武延秀空出兩手,左手拽住默啜卷發狠狠往下扯,甫一亮出他柔軟的頸項,右手便去捏他右腕,就著他掙扎的姿勢,猛地向前一送! 赤金游龍指環上,那龍頭的兩只利角,狠狠扎進默啜的咽喉血脈。 武延秀毫不猶豫地往下一劃拉! ——颯! 血線飚高,全場嘩然。 哥舒英萬沒想到武延秀竟敢當眾直取默啜性命,勇武可嘉,卻是壞了他的大事,急得面目青白,欺身便要上前來擋。 武延秀眉頭一擰,冷聲大喝。 “逼我殺了可汗,葉護將好繼位嗎?!” 哥舒英猝不及防,怒目欲裂。 人群中,小寶流利地大聲翻譯出來,還加了兩句狠話,齜牙狂吼。 “葉護逼迫我家郡王刺殺可汗!” “葉護早有賊心,卻是仗著公主行事!” “——你胡說!”哥舒英怒吼。 帳中幾個突厥將領、親貴頓時蹭地跳起來,目光飛快地在武延秀和哥舒英兩人身上切換,思忖他們到底是何種關系。 情敵?師徒?密友? 都不對。 可汗立了個外人做葉護,又縱容他與公主糾纏,王庭上下流言紛擾。 默啜的幾個兒子、弟弟各懷心事,武將亦是拉幫結派,尤其眼看武延秀與哥舒英毫無芥蒂,萬一公主生子,明里身兼大唐與突厥兩國宗室血脈,實則鐵勒賤人野種,難道往后竟要奉他上位? 所以一聽武延秀被哥舒英威逼利誘,要刺殺可汗,便信了三分,推推攘攘,高聲大喊,最忠心的瞪紅了眼,揮刀先來斬哥舒英,旁人七手八腳攔他,頓時亂作一團。 更有人匆忙跑出營帳報信,卻是默啜長子的親信,值此要緊時刻,先喚自家人到場,次子的連襟、幼子的舅父看了警醒,也匆忙分頭行事。 “附離!你來救可汗!” 眼看一窩子蠢貨被兩句話挑撥得自亂陣腳,哥舒英氣得不輕,卻不敢妄動,只得把手負在身后高聲指揮。 那些人唯恐哥舒英再立功勞,忙又來搶。 一個高聲道,“葉護帳下人等!先行退下!” 哥舒英大怒,提起玉箸砸他,卻被他輕輕躲開。 那人哼了一聲,毫不掩飾地懟他。 “賊人插上翅膀也逃不出命!葉護急什么?莫非是想滅口?” 哥舒英聽他如此無禮,心里緊緊揪住,僵持片刻,瞧默啜一言不發,分明默許,更是沉痛,只得揮手叫手下退出牙帳。 那人陰陽怪氣道,“葉護也請站遠些?!?/br> “哼……你這東西!” 哥舒英咬牙冷笑,腳下不得已后退,只把那三人留在光圈內。 其中兩人并肩對立,武延秀揪住默啜卷發,迫得他拱腰向上,引頸就戮,賀魯掄起彎刀比在武延秀頸項,卻被他輕輕一乜,便不敢動彈。 那人便換賀魯的人進來。 這來的乃是提刀配弓矢的騎兵,一見這局面,頓時眼前一亮,明白立功的機會來了,各個抽刀在手,一圈圈圍攏,把武延秀守了個水泄不通。 看他退無可退,后背已經倚著頂桿,便同步寸寸逼近。 “站??!” 武延秀大喝,手上龍角加力,默啜兩肩重重一抖,他們驟然停住了腳步。 武延秀瞪圓了一雙星眸,怒火中燒,小寶替他質問。 “你們都想逼死可汗嗎?!” 話音未落,默啜頸上鮮血愈熾。 小股小股汩汩噴出,滴滴答答滑下頸項,淋濕羊毛毯。 “……都,別動?!?/br> 默啜終于出聲兒,卻是音量輕微,緊繃繃身軀絲毫不敢動作,唯恐呼吸急促些便血崩而死,背上狼頭掛出的獠牙也沒了氣焰,頹然垂地。 眾人彼此看看,唯有后退。 武延秀控住了局面,不禁舉目向神都方向望了眼。 也不知黃河河口解凍了嗎? 今年的上巳節,又是生生浪費。 第163章 “為什么?” 默啜到底是個梟雄, 當初以幼弟身份逾越兄長繼位,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風度,明知命在旦夕, 卻比賀魯等鎮定,徐徐放緩呼吸,輕聲詢問武延秀, 表情很困惑。 自詡愛才如命,容納外族投來的哥舒英身居高位,果然立功無數, 對武延秀展露的能力手腕,亦存留用之意,不肯犧牲色相直言便是, 不必性命相搏。 武延秀不語, 只勾著嘴角悄望哥舒英方向,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轟隆隆腳步聲錯亂而來,跺得地面震動。 先是幾個領兵的大將,戎裝佩刀,見默啜血濺當場, 半死之狀,立時抽刀握在手里。 跟著十來個突厥親貴一頭撞進營帳,老老少少, 有披狼皮的,有戴金冠的,前呼后擁,看默啜頸項上皮rou綻開, 還以為他被武延秀砍了一刀,俱是驚得倒噎了一口冷氣。 哲哲最是慌亂, 哭喊著往前撲,被她的侍女死死拽住。 幾個王子倒沉得住氣,不約而同,都退到門口抱起胳膊,不思解救,卻皺著眉互相打量起來,心里都在盤算,倘若默啜死在今日,他們該當何為。 武延秀居高臨下,把各人心思看得分明,不由嗤笑,原來突厥王庭的人倫親情,也同神都一般淡漠。 默啜閉著眼,只覺頸上濕潤,肺腑一陣陣發涼,是失血過多。 再耽誤不得了! 他沒有時間仔細分辨這兩人誰黑誰白,唯有挑一個去死。 沉沉氣,斜眼目視哥舒英。 “殺了我,這軍中大大小小便要散伙,你還猶豫什么?” “莫非你沒這膽子?” “還是鐵勒部另有后手,你不過是個細作,定不得計?” 咣當當三句落地,氣若游絲,卻砸的眾人頭昏眼花,面面相覷。 方才武延秀攀咬挑撥,他們順勢下哥舒英的面子,原是排擠外人,但連可汗都這樣說,難道哥舒英真是吃里扒外,伙同唐人坑害突厥? 一致對外是一回事,誰都不愿看個鐵勒雜碎在王庭耀武揚威,但哥舒英戰功卓越,自他歸附來這四年,突厥與唐廷數次交鋒,便宜全是他占下的。 倘若今日料理了哥舒英,那他帳下兩萬驍勇戰士,該如何處置? 議定了明日發兵攻打并州,陣前換將,又換誰上? 這回起兵,特取事發突然,絕無預兆之優勢,打得就是個唐人措手不及,誰去誰便能立下戰功,哥舒英么,功多不壓身,再出挑也輪不著繼位,旁人得了這首功,豈非卓然而立,遠遠超前? 幾個王子往深里這么一推想,都猶豫起來。 哥舒英原本袖手站在圈外,只等他們拿下武延秀,這一來措手不及,愕然呃了聲,尚未想出對策,便見銀光閃動,竟是哲哲暴起發難,揮刀向他砍來。 “你騙我?!” “——哲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