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71節
“相王做過皇帝,又做過皇嗣,萬一圣人還在, 太子沒了,豈不正合他意?漫說府監作為尚不知有無他助力,即便沒有, 也斷斷不能讓他踏只腳進來?!?/br> 瑟瑟重重吁了口氣,忽覺身上直發軟,索性栽進他懷里。 這一天過的跌宕。 聽許子春胡說八道, 被女史教訓,又見他遍體鱗傷…… 萬千頭緒,按下葫蘆蕩起瓢。 武崇訓心里也砰砰地跳。 初見時以為她尚未長成, 是張白紙待他涂抹, 過后方知,她冶艷面孔底下藏著這樣精彩的起伏。 心思更比海更深,他一個猛子往下扎,至今尚未見底。 “京里唯有上四衛與羽林與東宮衛……” 瑟瑟微頓了下,候著他并不打斷, 方繼續道。 “上四衛須臾不離圣駕左右,斷碰不得,至于羽林, 我們家不論是誰,膽敢與李將軍對上眼神,圣人的刀子就砍下來了!” 武崇訓心下一凜。 是啊,她竟敢想羽林! 那是專為鎮守北門而設, 外敵來襲,自有府兵抵抗, 北門重兵,眼睛死死盯著宗室。不然滿朝戰將如云,圣人為什么偏偏擇了投效不久的靺鞨酋長李多祚總領羽林?圖的就是他上無父兄倚仗,內無姻親故舊幫扶,不朋不黨。 “所以不用東宮衛便沒人可用,圣人把四叔點來任職,竟是卡脖子?!?/br> 瑟瑟煩難,徑自跨步下床,在方寸之地兜兜打轉。 外書房擺設簡單,獨榻獨床獨桌椅,唯花窗底下擺著副棋枰,黑白廝殺,才到中局。 “你養傷還不消停些,又費這心思作甚么?” 瑟瑟手一揮便把棋面攪亂了,武崇訓困在床上不能頓足,高高呀了聲。 “這局我能一百九十二子勝!” “你喜歡贏這個,我叫女史讓你便是?!?/br> 冰涼棋子大把抓來解熱,看看武崇訓,挑明了道。 “安插四叔進來,又叫二哥指揮東宮衛,都是防備阿耶,圣人這里里外外的打算,全為逼我阿耶做孤家寡人!” 燈下的武崇訓有點呆怔。 聽慣了武三思和武承嗣陰陽怪氣的抱怨,頭回見人這樣直白,讓他產生了一種瑟瑟正在招兵買馬,許以從龍之功的錯覺。 他稍微挪動了下身子,盡量嚴肅地望住她。 “天家父母子女,原是同場競技?!?/br> 果然,瑟瑟挑起一道眉毛,眼里迸射出驚艷的光,他想他這回可能成了。 于是他又笑了笑,把話說的再明白些。 “圣人如此,往后太子殿下繼位,多半蕭規曹隨……” 覷了覷她眼色,不偏不倚地建議,“郡主意欲何為,亦當早做安排?!?/br> “對!” 瑟瑟如釋重負,激動地疾步走來握住他手。 滿腔抱負,在司馬銀朱跟前不能盡吐,怕被她催逼著與二哥爭搶,在武崇訓面前,卻可以直言不諱。 她認真道,“我想在二哥的朝堂上有一席之地?!?/br> “郡主是想學太平公主么?” 武崇訓心思微沉,想她竟這樣耐得住性子,還在兜圈子。 不過讀書就是這點好,見多識廣,比人沉得住氣,瑟瑟天性奔放莽撞,叫她嘴里含住這驚天動地的主意一聲不吭,定然憋得夠嗆。 武崇訓只當拿根草稞子,在牛羊耳朵兒眼里撓撥,細細地盤問道。 “郡主籠絡住青年士子,送他們入部?可公主施為多年,做他們的資助者、保護人,到末了他們振翅高飛,卻與公主斬斷關系?!?/br> ——又來! 瑟瑟尷尬地側開臉,想起他說他們就想揩她油的話。 他們圍繞公主大獻殷勤,隱然結黨,但要說有什么宏圖大業,又不像,經公主之手提攜起的四五品高官已然累累,卻沒一個在朝堂上為她搖旗吶喊。 “不是那樣若即若離,是像阿翁,同朝為官,爭奪功勞,他們貪財枉法,我便彈劾檢舉,他們自恃清流,我便拉幫結派?!?/br> 武崇訓愕了下,這才發現長期以來,整個兒地把她理解錯了。 那雙眼睛還在探究地打量他,等他表態,但他從沒預想到這個局面,臨門一腳,瑟瑟竟會往回縮。 “——郡主待太孫心意之誠,竟至于此?” 武崇訓簡直刮目相看了。 瑟瑟不是推推讓讓的女孩子,她舍得出自個兒,還很擅長與小人周旋。 宋之問那張要緊名單,就是被她三言兩語詐出來的,還有韋團兒,盤亙九州池多年,連他阿耶武三思都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攀交瓊枝,瑟瑟一來,便把她收在麾下。 就連他自己…… 武崇訓不太愿意面對這個事實。 但又不得不承認,他對瑟瑟的好感源于她故意的誤導,在她眼里,他和宋之問等人差不多,都是能過河的橋。 可男人就喜歡處于這種可有可無的危險境地。 被人心不在焉地挑揀扒拉,高興了拽到懷里,攘攘后腦勺,不高興了推開,他就掏心掏肺地貼上來了。 武崇訓目光膠著,在一片柔軟的暮色中大送秋波。 可惜這俏眉眼盡做給瞎子看了。 瑟瑟爬上榻,抱著被子翻個身,雙手交叉著墊在頭底下。 “二哥有雄心膽魄,又有雷霆手段,比我更適合代表李唐的榮耀?!?/br> 武崇訓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她不是突發奇想,這主意肯定已經與司馬銀朱乃至李仙蕙討論過多次,想得很清楚,才能這樣娓娓道來。 “女帝只有一人,未必傳位于皇女,皇女又未必傳位于皇外孫女,但女官有百人千人。譬如女史外放州府,能掌一方黎民生死。張峨眉入六部,鳳閣、鸞臺定然趨之若鶩。又譬如琴娘入太學為師……制度一改,風氣便改,三五十年后大家認清,女官有好有壞,正如皇帝有好有壞,那再出女帝又有何不可?” 武崇訓過于震驚,直挺挺說不出話。 一時以為從前把她看得太高,其實她屈居李仙蕙與李重潤之下,并無登基野心,一時又恍然大悟,竟是把她看得低了,她心里沒有個人君臣之別,反而著眼天下九州,要徹底改變國朝選官的邏輯……不,國朝次后,她要的是徹底改變女性在制度中的位置。 “我想做第一個上朝的女官,換女史或是張峨眉來,二哥難免猶疑,換做是我,他會同意的。?!?/br> 瑟瑟目光清冽,像道飛流注入深潭。 “我沒有那些風花雪月的念頭,什么一生一世一雙人,二姐能嫁別人,但嫁大表哥最開心,我就不同了,你總拿我當小女人教導,怕我為情愛上人的當,我怎么百般解釋,你都不信——可我不是那樣的人?!?/br> 武崇訓才焐熱的胸懷,冰冷地要碎了。 進進退退,藤蔓纏繞,到了這一步,竟還是換來一句沒有情愛。 “你……你到底怎么回事!” 武崇訓忍不住挺身怒斥,起勢太猛,掙得背上傷口乍裂。 他疼的皺眉,手牢牢抓著瑟瑟不放,把她往懷里碾,眉眼揉進皮rou,所以瑟瑟也不知道他怒氣沖沖,只覺他渾身熱得發燙,熨在心口好舒服。 “表哥又擔心上了?” 瑟瑟撐起來,親昵地揉了揉他的后腦勺。 “閉嘴!” 武崇訓一張臉油鹽醬醋,變了幾番,終于生硬道。 “郡主準我再歇五日?” 瑟瑟還是有些心疼,“我怕你身子骨熬不住?!?/br> 武崇訓搖頭,“不趕緊不成,待女子能束發上朝,郡主就用不上我了?!?/br> “哪有那么快?” 瑟瑟推他胸膛,卻推不動。 武崇訓道,“左衛未必能扳倒府監,不過束縛住他手腳,過后再去夏官?!?/br> “這主意與我一樣!” 瑟瑟驚喜,自識得他來,從未這般話語投機。 “夏官最好,番邦蠢動,稅賦、人口皆要支應邊境,有功勞,是夏官指揮得當,輸了便怪天官、地官支應不及,且姚崇長袖善舞,當派好差事給表哥?!?/br> 武崇訓眼底又濕又熱,春潮涌動樣奪眶而出。 她樣樣算得分明,卻看不出他不愿拿別人的血rou染紅領袍……失望又痛快的淚水使勁往她衣領子上蹭。 “至于使團,已經來不及了?!?/br> 瑟瑟猛地把他推開,兩人怒目相視。 這一瞬間,武崇訓心中轉過百般滋味,來不及細想,只覺熱血涌動。 “閻知微的傳書剛剛進了春官——” “怎么樣?” 瑟瑟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兒。 武崇訓雙臂緊緊環住,摟著她反轉來壓在身下。 似曾相識的姿勢,新婚當晚便是這般,那時他滿足快活,現在卻有種奇異又殘忍的沖動,想叫瑟瑟的心也痛一痛。 “是好消息,默啜很喜歡六郎,已經成婚了?!?/br> 看著她故作不解,“怎么,郡主很意外么?” 瑟瑟懷疑,“默啜沒發現他姓武?” “公文只報喜事,細項只有等閻知微回來再問,總之敷衍過去了?!?/br> 看瑟瑟怔怔無話可答,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