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43節
第134章 “你長在圣人治下, 耳濡目染,以為她那一套便是天公地道,世上最英明的政綱。但其實楊隋、李唐兩朝皆是世族共治, 前有崔盧李鄭王,后有韋武李楊,彼此聯絡有親, 代代篩選,照樣能得累累名臣猛將,照樣有貞觀之治?!?/br> 李顯昂然瞥了武崇訓一眼。 “反是圣人, 女主登基,不得世族支持,才不得已提拔小姓。要說寒心, 這十來年, 李家、韋家不寒心么?再過幾年,武家、楊家不寒心么?” 想起石淙山上那一幕,武崇訓忍恥與眾多詞臣同列,李顯便義憤填膺。 “還是你自認,為官做宰, 尚不如巴結討好的詞臣?不如宋之問、閻朝隱?十年之后,情愿見他們指點江山?” 武崇訓也覺羞恥,微微側了側眼。 李顯鼓勵他, 又授予尚方寶劍。 “可我聽你那主意甚好!三郎啊,我只有兩個女婿,你大哥什么脾性?太平犬做得,亂世人做不得。如今這局面, 我可不敢叫他蹚渾水,別剛躲過鍘刀, 又把脖子遞上去?!?/br> 武崇訓一怔,稍微細想,便驟然緊張。 太孫不可公然涉事,李顯排斥庶子,武延基絕難使用,選無可選,兩姓唯有他一人能埋在水底合入潛流! 這便是權臣的路子,與儲君犄角相對,共生相伴。 他側身頓首,“臣替武家滿門,感謝太子恩德!” 李顯擺擺手,兩度登頂的人,是比旁人都從容。 “不是我自夸,我雖平庸,總強過魏王肆意無忌,我家重潤更比你大哥強得多了。你侍奉我,侍奉他,當比在魏王父子手里做攝政王好些,你放心——我很大方,必不以駙馬身份限制你,中書門下加親王爵,也無不可?!?/br> 想起往事嘆息。 “哎,那時我想加盛譽于岳父,反害了他老人家性命?!?/br> 武崇訓百感交集,看著李顯目光復雜。 他有自知之明,所以當初便想拱手交給岳父,現下又要盡數托付女婿。 可女皇雖然喜歡他,也在多年前就屬意他輔佐武承嗣父子,但倘若得知李顯又是這個打算,失望氣惱之余,恐怕會對他起殺心。 “外人以為李家人恨武家,我那雙弟妹大約是恨毒了,可我與你們兩府,與兩位將軍,又有何仇怨?梁王,助我于微時,你——” 他說的感慨,笑拍武崇訓膝頭。 “你替我壓下武家,亦是定鼎之功。放手干罷!我這個人,有恩必報?!?/br> 生怕他會錯了意,趕緊補充。 “韋武楊三家的恩,我必報,至于什么張家王家的,哼,他們不配?!?/br> 武崇訓連道不敢,李顯越瞧他越喜歡,推心置腹道。 “李家宗室,若非圣人屠戮,三五代下來,繁衍當有千余,楊家子息兩三千不止,唯武家發跡才兩代,相形見絀,爾等五兄弟,正該努力加餐飯?!?/br> 武崇訓一時錯愕。 治國之道,于李顯而言,就只有敦促姻親生育而已! 他胸口沉沉的發悶。 甚至有些懷念滿肚子壞水的大伯武承嗣了,就連他,都知道女皇的統治堪稱文成武就,繼任者只要修修補補,就能事半功倍。 這李顯,口口聲聲不恨女皇,可是他同樣不看、不懂、不欣賞她,滿腦子想著推翻武周成例,抹去她執政的痕跡,就像她從來沒來過…… 但李顯終究說對了一句話。 他長在女皇耳濡目染之下,認可她,想延續她,正如對顏夫人的孺慕之情和對阿娘的幽思懷念。這二十五年短暫人生,是睿智的女人滋養他、引領他,他不反感女主,甚至不反感女性填充朝堂的任何角落,也所以從一開始,他就不取笑瑟瑟幼稚的野心。 “況且,主弱必然臣強——” 李顯斟酌再三,終于向他交了底。 原來一切的考量由此而來,“只有提攜至親,才能避免出權臣吶?!?/br> 昏頭昏腦被瑟瑟扯出殿外,鳥鳴啾啾,叫人煩躁。 武崇訓終于明白,司馬銀朱為何趕在三朝回門前講那番重話。 想來在枕園她就瞧出來了,李顯任人唯親,且只信任血親,但這種信任會培養出比權臣更可怕的怪獸。 于他的朝堂而言,出權臣,確實是個相對好的局面。 瑟瑟拿帕子輕掃闌干上的浮灰,倚著美人靠坐下。 一枝桃花繞過大紅廊柱伸出來,在她裙邊投下婉麗的影跡,武崇訓就是從那道影子才發現,枝頭站著只長尾巴的喜鵲,他不說,瑟瑟也不知道。 他長長嘆氣,不知從何說起,反是瑟瑟來拉他。 “我知道你愁什么,我阿耶——” 她飛快地說,很有些自慚。 “強不起來,阿娘的心氣兒也磨光了?!?/br> 她說的認真,武崇訓怔怔地。 以為交情還沒到這地步,婚是結了,但她心底藏著她的盤算,興許一輩子不會和盤托出,那他也都可以容忍。 瑟瑟挽回顏面一般強調,“可我二哥一定是明君!” “太孫實是龍鳳之姿?!?/br> 武崇訓忙應和。 “可是等太孫繼位,總要三四十年后了?!?/br> 見瑟瑟刮刀子似的瞪他,笑著改口,“錯了錯了,百年之后?!?/br> 兩口子牽著手走去后頭望李仙蕙,果然并無大礙。 武延基巴巴兒地叫晴柳磨□□皮,惹得李真真叉腰罵他,小姨子和姐夫吵架最沒開交,說不了兩句便歪了槽,李真真嘴皮子雖利索,扛不住武延基閑篇兒,氣得跺腳挽袖。 瑟瑟原要出手震嚇,瞧李仙蕙倚著床柱子,看他們像看貓兒狗兒打架,便不管了,與武崇訓坐車回去,一路牽著手。 瑟瑟道,“女史明里是說張娘子下釘子,暗里,興許是說四叔,總之東宮這上上下下,幾頭的人馬都混進來了,我得提著些阿娘?!?/br> 細數數還真是有好幾頭。 武崇訓發笑。 儲君與外戚抬杠就罷了,奇就奇在,與弟妹也是疙疙瘩瘩,細想這局面竟還真不如武家,兩府至少表面上一條心。 武崇訓掩上車窗。 “上回四郎抱怨東宮無差可辦,閑得敲鐘,司議郎和學士斗嘴打起來了?!?/br> 瑟瑟大驚。 “不是說韋安石很有本事么,連幾個雜官都約束不???” 武崇訓舔著唇不語。 瑟瑟是聰明人,尤其人情世故,很能見微知著,唯獨回回涉及到李顯,便像個瞎子,瞧不出問題的關鍵。 瑟瑟越發要問個究竟。 車里地方有限,只貼壁打了兩張長凳相對,四個腳固定在地板上,兩人原本對坐,被她扭在身上歪纏,一時又摁住了。 武崇訓先搖頭,又嘀咕,“你瞧四郎比老六如何?” 瑟瑟忙正了臉色。 “表哥又來!” 武崇訓堅持要問,她不得已道。 “四表哥那時搬進梁王府,二姐怕他難過,特去尋他,撞見北市做買賣的老娘要賬,朝辭、清輝不在,沒人周全,他怕人告給阿翁,竟叫二姐付嫖資?!?/br> 這事兒武崇訓頭回聽說,皺眉道。 “我就怕他帶累崇烈不學好!果然?!?/br> “表哥別動氣!” 瑟瑟把他胳膊抱在懷里。 “我倒不是說他不該去煙花地消磨,是說他笨的來,房里身上,那么些金銀擺設,哪樣不是銀錢,折變了少說三五百兩銀,作甚么問女眷討要?沒皮沒臉,事情來了擔不住?!?/br> 論到坑蒙拐騙的智慧,武延壽是差得遠。 武崇訓又問,“那老六呢?” “六叔么,” 瑟瑟才說了半句,武崇訓眉毛就是一挑。 她莫名其妙,“我還沒說呢?!?/br> 武崇訓簡直無奈了,擺擺手讓她繼續。 瑟瑟字斟句酌。 “六叔是古怪些,可是肯擔大義,譬如和親,倘若是大表哥或四表哥,定要進宮哭爹喊娘,求圣人收回成命,可是六叔沒推沒賴?!?/br> 武崇訓嗯了聲,語氣還算正常。 “四郎不及老六多矣,可就連他,在東宮混了些時,也長進了,想換衙門,良禽擇木而棲,太子撒手,權柄全在永泰郡主手上,所以誰當左庶子什么相干?韋安石已是被架空了?!?/br> 瑟瑟恍然大悟,二姐真行,悄沒聲兒的,行如此大事。 “男人對這些最看重,尤其四郎,自以為脂粉堆里的英雄,不愿臣服在女主之下,況且永泰郡主一時代理,往后難說如何?!?/br> 瑟瑟一聽惱了,什么阿物兒?還輪得上他挑剔二姐好壞,那時要不是武崇訓開口,誰理他?反縱得他挑三揀四。 武崇訓反過來安慰她。 “他不過是個紈绔,擱在東宮,太子還要替他填坑,所以由著他去罷,親戚之間,能幫的幫一把,幫不上也只有算了?!?/br> 冠冕堂皇,是替李家撇清的意思。 瑟瑟很聽得進,反正阿耶并無機密防人,來去不過家長里短的小九九,就連張說,既撲錯了對象,也不必放在心上,越想越往深里去,皺著眉,目光發直,沒留意武崇訓側頭去望窗外的風景。 “表哥想什么?” 好一會兒她問,武崇訓轉過頭,云淡風輕地笑了笑。 “我在想,為何郡主稱呼旁人,都是表哥、大表哥,唯獨對老六,是正正經經叫他小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