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34節
“您是說,要我趁著這樣剛猛好戰的可汗坐鎮,尋條縫子,巧加撥弄,好比郭元振在野狐河那般施為,一舉拔了西北這顆釘子?!” 第127章 “是不笨啊?!?/br> 李重潤呀了聲, 分明挖苦他。 武延秀興奮的不得了,面色發白,顴骨上卻漲起一片潮紅。 想他那死鬼阿耶在時, 為兒孫計深遠,便一心把武延基塞進主客司,管番邦使節交往, 偏被武三思攔了幾回,說武延基不通番邦語言,全靠翻譯穿插, 要鬧亂子。 過后又想塞進鴻臚寺,雖次一等,亦是外事。 神都滯留各國使節三五百人, 有富貴或貪戀富貴的, 買地蓋房子,娶唐女為妻,也有在故土惹了官司麻煩,十余年不返的,人口既多, 磕磕碰碰總有摩擦,便是鴻臚寺居中調停。 也是武延基不爭氣,幾次三番鬧笑話, 便作罷了。 后頭武延秀琢磨養馬,起意便問郭元振意見,論及國朝的馬匹儲備,寥寥數語, 便聽出突厥與吐蕃之兇蠻無恥,及西北、西南邊境面臨的巨大壓力。 拔了突厥! 那是什么曠世大功? 給個羽林將軍都委屈了, 大將軍才襯得上! 最了解突厥的唐人,正如最了解吐蕃的郭元振,只要他一朝還朝,就能在鴻臚寺乃至春官主客司掌一方事體。 這仕途的起點,可真了不得! “您這話,能落在紙上么?” 他探究地望著李重潤,有點拿不準。 李重潤嘿地一聲笑,惹得武延秀訕訕往回找補,“臣又僭越了?!?/br> “那倒不是,” 李重潤撫著膝蓋慢慢與他拉扯。 “郡王是柄利刃,我卻繼位遙遠,當下無權,郡王有此疑問也是應當。不過今人以史為鑒,應當記得當初,獻帝以血書寫就衣帶詔,傳給董承、袁紹,原是做個挾恩以報的憑證,過后卻成了罪證?!?/br> 武延秀聽了,握緊的拳頭松開,偏頭看他一眼。 “太孫思慮縝密?!?/br> 話里帶著一絲欣賞服膺,甚至是惺惺相惜的意味。 李重潤感受到了,回報以了然的輕笑,開宗明義道。 “這事兒不是鬧著玩兒的,成與不成,只能順勢,不能強求。圣人是英主,當年開疆拓土,提拔起王孝杰、唐休璟、李多祚、韓思忠等等,原是好大基業,可如今年逾古稀,心性改變,比壯年天子更警醒敏感,怕兒孫奪權,又怕武將生變,輕易不肯用兵,凡事將就著過。局面昭然,于默啜這種人而言,便是攫取利益的絕佳時機?!?/br> 武延秀聽到這兒總算明白了。 他眼里是個人的青云路,在李重潤眼里,是通盤的考慮。 解決默啜,打散后突厥,已是迫在眉睫,他畏難失手,自有旁人可替換,和親雖然只有一次,但國朝想往那頭塞人,路子還多得很,使節、商戶,甚至他陪嫁里的巫師、醫生、工匠、侍衛…… “還有你的私馬?!?/br> 李重潤另有后手,慢悠悠瞥了眼他腰上的舊馬鞭。 “——三哥這人真信不得!” 武延秀驚得倒噎氣兒,轉念明白過來,便咒罵武崇訓上眼藥。 “販馬雖犯禁,可臣并非只圖銀錢,一來,關中缺少馬場,指望隴右、河西兩處,常受突厥侵擾,產馬規模不定,騎兵便不能擴充,打起來掣肘……” “得了!” 李重潤打斷他。 “場面話不必多說了,犯法便是犯法,尤其是康國進貢的大宛馬,每一匹都記錄在冊,我已細細查過,御苑并羽林的馬,并無一匹報病報死傷,所以你到底從哪里尋摸了來?” 言罷微微一頓,旋即質問。 “是誰盜竊貢品,為你行了方便?至今有無繁衍孕育?” 這個問題尖銳,追根究底,順勢提起一條藤兒,便能召有司捉拿。 武延秀錯后半步,這回笑的有點勉強。 武崇訓也仔細,但對他總是打一半留一半,不舍得下殺招,這位太孫就難應付了,句句問在褃節兒上。 “太孫遠兜近繞,原來是要逼臣就范?” 他斂著眉,滿心抗拒,放肆慣了的狼崽子,被咬住要害,到底是慌了。 李重潤心里有數,語氣放的更軟,甚至故意流露出輕視之意。 “你的私馬場遲遲未能開張,攏共只賣出三數匹,涉案千余貫錢,且皆是賣于紈绔惡少,徒做炫耀……” 諷刺道,“魚走魚路,蝦走蝦路,賣給這些人,還用得著一來,二來?” 武延秀不敢發作,唯有訕笑不語。 李重潤又道。 “其中兩匹跌斷了腿,殺馬棄尸,唯有一匹尚在,按律細查,其罪也輕?!?/br> 話頭一轉,不等武延秀惱羞成怒,先打個包票。 “突厥事,你若肯盡力,我便擔下馬場,兩千匹以下皆不論罪,如何?” “——太孫當真?!” 對面的人挑起了一道眉毛,眼里迸射出驚艷的光。 又怕人返回,落字畫押般追問。 “兩千匹,是何意思?” 覷了覷李重潤的臉色,也是自壯聲氣,故作深沉道。 “兩京人多眼雜,不宜大規模馴養馬匹,但臣不敢欺瞞太孫,既有心做這件事,怎會草草收手?實則臣另尋了塊寶地,水草豐茂,夏季蔭涼,并找了幾個能干人幫忙料理,若順利孕育,明年秋天當能產馬百匹?!?/br> “能產百匹大宛馬?”李重潤頓時對他刮目相看。 武延秀挺胸。 “臣的本事,太孫往后便知?!?/br> 那副驕傲自得的神氣,才下水的大白鵝般,把樸素的衣裳支撐得挺拔,已然忘了片刻之前,這還是他極力否認的罪行。 李重潤笑了笑,更喜歡他了。 “那咱們說定了,多于兩千匹,便得交由官營馬場,照時價采買,不然你想干什么?私畜良馬,與國為敵么?” 馬與鐵器,皆是軍需,少少些許,借東宮庇蔭,還能發點小財,數量既大,連東宮也擔不住。武延秀不敢觸犯朝廷的底線,咬咬牙討價還價。 “時價?市面上偶然出一匹兩匹,是一個價,待一年產出數千匹,那價碼兒堆起來,可有些嚇人,您肯認么?” 管緊了的野驢,天天就想尥蹶子,真是欠收拾。 李重潤有心給他做規矩,慢悠悠道。 “賣與朝廷,自是不容你發大財,可與朝廷做開了買賣,別的好處盡多,我給你指條明路,突厥人野蠻,不懂香料珍貴,我們唐人,只要東西好,就肯給高價兒,尤其宮里采買——” 眼瞅著他,意在言外,全是敲打。 武延秀吃軟不吃硬的脾氣,緊張地鼻尖滲出汗珠子也不肯求饒,愈發硬挺了脊梁骨,堅持道。 “好東西可不就該開高價兒?世人都說,買的沒有賣的精!” 李重潤簡直氣得笑了。 難怪武崇訓說他少年心性,眼中所見,唯有與人慪氣而已,難當重任,可大局當前,偏是他頂了雷,卻是非用他不可。 懶得與他打口舌官司。 “番子拿馬匹當寶,你想偷學馴養的手段,都難,但土地上,大海里,稀奇古怪的香料,他們胡亂糟蹋。你去了那邊,只管多多收集,檀香、沉香、龍腦、廣藿香、沒藥、乾陀婆羅,分量既小,攜帶方便,帶回神都來——” 來回翻了幾遍巴掌,下魚餌引誘。 “百倍利我不敢說,五十倍是有的?!?/br> “有這好事兒?” 武延秀一聽,既驚且喜,忘了正跟人逞能,脫口便問。 自言自語,“怪道兒胡商有錢?!?/br> 李重潤對他這個反應還算滿意,搖頭道,“你呀——” 端起茶盞潤了潤唇。 “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若有這么好的哥哥,今時今日便只用藏在人身后做個紈绔,何等簡單?” 武延秀大大皺眉,惱恨地向窗外望去。 原來這販香料的主意又是武崇訓出的,難怪格外叫人倒胃口。 兩人說了許久,外頭天都黑了。 臨窗的地方寒浸浸的,陰風細旋,冷不丁撥弄來去,李仙蕙怕武延基腿腳畏寒,叫人拿羊羔皮來,指內侍跪著替他包住。 瑩娘帶驪珠洗臉回來,正被琴娘提著諄諄教導,說的小臉兒通紅。 那頭侍女挪開熏籠,擺了張八角大案,冷盤上桌,已是預備吃飯了。 “你想想還要什么?” “嫁妝單子臣瞧過了,絲綢草藥而外,多有佛像、珠寶、書卷繪畫,并植物種子,攏共十余車,如此押車之人便有百余,加上隨行的占卜、太醫、工匠、侍衛等等,攏共三百余?!?/br> 武延秀的話頭倏然一轉。 “臣想請太孫向林將軍疏通,準臣帶幾個兄弟同行?!?/br> “這個容易!” 李重潤一口答應,“要你置身險地,帶幾個心腹,原是應當?!?/br> “臣還要個特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