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29節
“我知道,要喝交杯酒,吃子孫餑餑,那都是做個樣兒,再說了,表哥不擅飲酒,豆蔻多煮幾個,給他也墊一口?!?/br> 司闈傻了眼。 司馬銀朱交代的是,提瑟瑟幾句女兒家不懂的話,別在郡馬手上吃了虧,瞧她這樣兒,竟是一絲一毫都不畏懼,想來是太稚嫩,因湊近些,貼在瑟瑟耳下講悄悄話。 “叫他餓著才好,男人餓了就沒力氣,最好外頭幾位郡王、郡公多灌幾杯,醉得他躺倒了睡……” “你說什么?我兄弟可不會故意灌表哥?!?/br> 瑟瑟眉頭一挑,已是翻了臉。 司閨沒見過這樣兒的小姐,直愣住了。 瑟瑟也納悶兒,女史薦來的什么人吶?張嘴就挑撥人家夫妻,正琢磨,門外腳步聲來。 她瞥了眼,爵弁服的帽子像個狼頭,齜牙咧嘴,印在窗紗上。 噗嗤一聲笑出來,武崇訓還在遷延反復,托賴著不敢進屋。 房里全福人揚聲高呼。 “新郎官來了——” 司闈忙把扇子塞到瑟瑟手里,她手腕都軟了,扇面提起來搖搖晃晃,司閨顧不得上下,直拿眼瞪她,退后看看,一絲兒縫都沒留,才退到旁邊。 武崇訓進來,就見她兩手平端在胸前發顫。 “四娘——” 三步并作兩步跨到床邊,不顧嬤嬤、司閨的驚叫,握著她手推開扇子。 觀止湖水波蕩漾,她的妝果然花了,明晰的唇線被油脂蓋住,rou嘟嘟的,胭脂蹭了一點紅在腮邊,艷麗又有點滑稽,混著斜黃一塌糊涂,唯有亮晶晶的眼睫深濃,還如往常。 武崇訓倏然發覺自己孟浪了,方才不知怎么認定她在哭,在抖,在通宵的繁文縟節里后悔,可原來是在笑。 大眼瞪小眼愕住半晌,手還捏著。 瑟瑟自在得很,頭上鳳冠碩大,不妨礙她歪著頭,往后仰倒倚在枕上,小腿抬起來踢蹬,就差蹭他的腿。 司闈不敢大驚小怪,瞧兩人全不是尋常新人生疏模樣,索性端酒爵上來,全福人忙念頌詞。 “夫妻共牢食,合巹酳,同尊卑,不相離?!?/br> 武崇訓聽得快意,還有種勝利者的自得。 愛不愛的,都在帳子外頭,那紗一合,誰顧得誰? 他明里吃酒,暗里眼神吃人,吃了半口,遞給她。 瑟瑟搖頭,不肯就他唇舌碰過的地方,另外使喚豆蔻。 “拿酒杯來?!?/br> 武崇訓由她飲盡,提壺再倒時生出惡趣味,單腿跪在緞面被褥上逗她。 “郡主好酒量,不如就拿這個吃?” 邊說邊嫌膝頭底下硌得慌,垂頭看時,瑟瑟替他掏摸出來,是個花生。 兩人也不臊,嘻嘻哈哈笑成一團。 瑟瑟拿花生扔他,他就拽她身上穗子,狗咬狗,滿床爬著,搶那些紅棗、桂圓,翻出一個甩在地上,比誰翻的多,混不顧酒壺倒在枕邊,傾出酒漬。 武崇訓撐著胳膊,獅子狗似的拱在邊上,挨是沒挨著,氣息都分不開了。 “這臉上還沒好?” 武崇訓問,指她下頜一道寸把小傷,前幾日學射箭不當心,箭羽劃的,血淋淋口子懶得擦藥,就掛著四處招搖。 瑟瑟不知怎的得意起來,擰著脖子。 “女史說我有點子準頭,表哥敢不敢跟我比比?” 武崇訓悶頭笑。 一般二般的姑娘家,得了她這張臉,定是愛若珍寶,可她但凡性子起來,粉也不擦,唇也不抹,提起裙子就往馬上坐,上回跑太快,叫柳梢打的額上幾道紅印,回來被李仙蕙罵了一頓,這又來。 司闈眼皮直跳,暗罵司馬銀朱坑她,自己不來,推給她點炮筒。 瞧這情熱暢快的勁兒,恐怕早就上了手,也不必為難宮人喜娘了,快步到窗下拿滾水過了一遍子孫餑餑,就著熱乎氣兒端回來。 “請郡主吃餑餑,請郡馬吃餑餑——” 兩個都不理她,生餑餑嘴里過了遍就吐。 喜娘循例問生不生,瑟瑟不答,只瞄他。 武崇訓手搭在領扣上,狠聲吩咐,“都出去,今晚別進來人?!?/br> 滿屋里侍候人巴不得一聲兒,行云流水地都往后退。 “你懂什么?” 瑟瑟白他一眼,雙腳落了地,“給我拆了頭發再走?!?/br> 還有牢sao。 “早叫表哥給我尋一頂輕便花冠,這是什么?重死了?!?/br> 瑟瑟走到鏡前坐下,等人給她卸妝,豆蔻守著才出鍋的小餛飩不知所措。 武崇訓擺擺手,司闈打頭,除了丹桂全出去了。 丹桂也不敢耽擱,這鳳冠輕在掏空內里,款式還在,鳳凰叼著三掛珍珠,背后九根鏤金羽毛,每根垂下來一顆拇指大的紅寶,再一顆拇指大的藍寶。 這回換武崇訓悠哉地倚在官綠軟枕上看風景了。 帽子、大衣裳脫了,隨便搭在官帽椅上,手里端著小餛飩,吃兩個,抿一口熱湯,墨色灑線褂子上細溜一條密密的對領扣兒,他怕待會兒瑟瑟嫌麻煩,自己動手,一顆顆從上往下解,解到胸膛到底掛不住臉,順過衣襟又合上了。 那邊鏡前堆滿了賀禮,經杏蕊拆看過,多是首飾玩器,七七八八摞著。 瑟瑟背著他往鏡中偷照,熱烘烘的濕帕子抹凈了猩紅脂粉,面頰上還有桃色紛紛,豐軟的唇飽滿濕潤,臊得她心慌。 正亂著,瞥見韋氏擺的一柄碧玉如意,巴掌大,祥云紋一圈圈的,忙拿起來貼在唇上,才靜下來。 拆完鳳冠,還有金釵,有博鬢,有壓發…… 可丹桂很有章程,先請瑟瑟起身解開深衣,武崇訓忙蕩開眼,只做外頭喝了酒頭暈,拿手籠在額頭上遮擋。 顫巍巍眼神無處可去,被一支紅絲絨裁的紅杏探到近前,映在蒙蒙燭光里,像夜開的海棠披了層金光暗影,瑟瑟正端詳,武崇訓瞧見了問。 “那是誰買的,好精巧功夫?!?/br> “不是表哥做的么?” 瑟瑟放下如意去取那紅杏來看。 分量挺重,舉在眼前轉著看,不禁贊嘆當真用了十足心思,滿開也有,半開又有,細花苞錯落繽紛,獨端頭那朵最艷,復瓣層層攏抱,色澤愈進愈深,轉過低垂的正臉兒才露出嬌怯蕊心,一簇明艷沾著微濕的金粉。 最妙做的雨里景致,綠豆大的銀珠子順枝杈滾落,一寸一寸,光亮閃閃。 她看了半晌,分出好歹來。 “是表哥定然不用鎏銀罷?” 抽了抽鼻子,恍然明白那無名工匠的深意,這銀水里混了一種奇異濃郁的香氣,辛辣冰涼,像麝香,又像樟木,又像干姜,叫人情挑意動。 有的味道就是這樣,初次聞見不覺得如何,但第二次就令人驚艷。 她腦筋里忽然斷了片兒,想不起是在哪兒聞過。 丹桂替她解開長發,順著肩膀迤邐流淌,經過一捻雪白細腰。 原來她深衣里是海棠紅小襖,底下綠綢灑花的夾裈,花紅柳綠,被锃亮的銅鏡倒影出來,抹掉了彼此距離,像是依偎著頭頸交迭,那邊清淡輕薄的一身,將好濃淡相濟,好一對臥水的鴛鴦。 武崇訓只當是誰送的玩意兒,催促道,“不是餓么,過來趁熱吃?!?/br> “噯,都叫你吃完了?!?/br> 瑟瑟撲到床頭,一鍋子沒剩兩個,躁的來又嫌他身上熱,拿手肘拐了下。 武崇訓訕訕起身,“急什么,預備了好些——” 轉身在荷花桌上翻找。 “乳餅呢?銀耳粥呢?” “吃多了積食,郡主喝口甜湯罷了?!?/br> 丹桂低頭插了兩句。 把窗臺上鴛鴦臥水的紗燈提到床頭,忙轉身去落幔帳,一層層泥金綴珠,垂下來窸窸窣窣,把光全攏在兩人肩頭,她便悄悄走了。 “四meimei坐著慢慢兒吃?!?/br> 武崇訓撒腿倚著床柱,把軟枕丟在旁邊,指懷里。 半臥的姿態,請君入甕。 瑟瑟不肯輕易就范,踩在腳踏上,手指繞著長發看他,“表哥可是忘了向我行禮?我是郡主,表哥是臣子,表哥要拜我?!?/br> 其實她算哪門子的君? 普天之下,除了圣人高高在上,唯有李顯貴為儲君,可令他以臣自稱,但武崇訓就愛縱容她這份兒不知天高地厚,順著她道。 “明兒再全君臣之禮,今夜只做夫妻?!?/br> 甜湯送到嘴邊,瑟瑟就著手里吃了口,立時皺眉。 “丹桂出去把這些都帶出去,開窗子散散味兒?!?/br> 武崇訓哭笑不得。 “才填上這一口就嫌味兒大?” 看她虛踩著楠木腳踏,腳背弓的老高,還沒點實,貓兒雨里走路也是這樣矜貴挑揀,一只腳踏進他懷里了,竟還擺出隨時逃離的姿態。 今夜斷不能與她客氣! 武崇訓往前一攬,收她進了懷里,隔著薄薄的小襖感到馨香的暖意,這小身子早在石淙山上便抱過一回,差點送了他一條命去。 收緊懷抱,盯著她微顫的眼睫呢喃。 “不準你與別人相好,我死了也不能?!?/br> “呸!好不吉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