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24節
第119章 場面上一靜, 諸位命婦的眼眉閃閃發光。 人人知道楊家姐妹是梁王妃直接從宮里接走的,住了一個多月,中間還傳說武崇訓不愿尚主, 額外定了這位表妹做側室,就住從前張峨眉的院子。 武家爵位兩代而止,竟然還敢生外心! 官眷掩口笑聞, 私下又有幾分唏噓理解,頭先太平公主的駙馬餓死獄中,簡直聳人聽聞, 新駙馬卻相安無事十數年,可見圣人一句話猶如一座山,任是誰也扛不住的。 沒想到今日, 百聞不如一見。 安樂郡主之美艷, 就叫人嘖嘖嘆服;武崇訓對待楊娘子古怪的態度,彬彬有禮又疏遠戒備,更表明了絕無私情;再看梁王妃對楊娘子坦然親和,尤其是楊娘子與安樂郡主的親昵,便都認定了流言胡說八道。 再反過來想, 梁王府待楊家姐妹如上賓,又有意無意排擠楊夫人,就仿佛是另一番意思了, 鬧不好,未來太孫妃就著落在楊家。 “我娘家在京外,來王府赴宴,只覺樣樣新鮮好看, 花迷了眼?!?/br> 端坐上賓位置的張柬之夫人,忽然笑吟吟喚了聲楊夫人。 “隨州可不同, 幾家官眷雖是親戚,五馬張飛,打的比蓬門小戶還兇狠?!?/br> 張夫人開了這么個頭兒,是要唱大戲的意思。 眾人識相捧場,都停了筷子,有拈瓜子的,有端茶的,舉目炯炯有神。 韋氏笑著敲邊鼓。 “親戚間情仇再多,到底血濃于水,非得擠著親香,背地里你看不上我,我看不上你,也是常事兒?!?/br> 張夫人點頭道是,“還是太子妃明白?!?/br> “就有一家子主母,本該尊養著當太君的,偏她主張最多,把兒女管教的怨聲載道,大了果然兒子寧愿去千里之外做官,女兒也遠嫁,只求不來往?!?/br> 這開頭就稀奇,世家大族最講究抱團取暖,誰家出了個窩里反,三姑六婆都要來勸諫,哪有由著這種人長久的? 楊琴娘聽出她弦外之音,冷笑了聲。 張夫人續道。 “夫人逮住墊窩的小兒子,輕易不準離開跟前,連上學念書也不讓,日日拘在正房,二十五歲還人事不知,族長看不過眼,接他出來,才有了前途?!?/br> 她口齒清楚,娓娓道來,說的大家入了戲,七嘴八舌議論。 有人道,“大家子,糊涂長輩也多?!?/br> “別的晚些無妨,議親事,這樣長輩在堂,差不多的都要打退堂鼓,兒郎還好些,娶個出身差的,生孩子總會罷!” 大家一通哄笑,楊家姐妹還未如何,李重潤先狼狽地低了頭。 “兒郎晚十年做官,都挽得回,女孩兒錯過三五年,便是別樣天地!” 張夫人接過來道。 “就是這話!女孩兒耽誤不得?!?/br> 楊夫人先還一臉茫然,聽到這句,好幾道犀利目光瞪過來,才恍然大悟,懊惱張夫人把她當桿槍挑在前面。 當下更不肯認輸,硬是梗著脖子道。 “攤上什么樣爺娘,原是命數,難道能挑?我還不樂意當長姐呢!” 眾皆嘩然,楊夫人娘家弟妹一大串,全仰仗小楊將軍早逝,女皇憐惜,才提攜起來,他們人前人后抬她在高處,她竟如此,把人家一片真心丟進水里。 一時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又有糊涂人幫腔。 “女孩兒議親,倚仗父兄官職,娘家嫁妝,張夫人所說那人雖然無辜,卻又無奈,畢竟主母并非苛待,不過是執拗不得人心,做子女的執意追究,甚至破門而出,這兩項便都折了,卻是得不償失啊?!?/br> 楊夫人聽了大為得意。 這兩條正是她轄制三姐妹的繩索,就憑她為她們打造出的絕佳閨譽,出入宮廷的眼界見識,任誰也不能說她這嫡母做的失職,或是她們非要離了她,沒有嫁妝和兄弟,就憑太子家一點青睞,又能翻出什么天地?! 她搖了搖羽扇預備發作,不妨又被張夫人打斷了。 “還沒講完吶!” 眾人皆收了聲,聽她道。 “小兒子自離家門,十分發奮,然要入仕,沒有至親提攜,談何容易?族長雖然勉力幫扶,到底自家也有兒孫,所以三五年后,仍是附學而已?!?/br> 楊夫人聽得襯愿,大念佛號。 “阿彌陀佛,可見天理人倫自有定規,其實他何必在別人家做個附庸?” “故事嘛,總有峰回路轉?!睆埛蛉瞬换挪幻Φ負u頭。 “偏有一家相中他做女婿,人勸道,二十五歲開蒙,就算他能干,四十歲才中得進士,他得罪了主母,往后父死子繼,兄弟們分財產,他那份兒最薄?!?/br> 楊夫人喋喋道是,“人再硬,能硬過全家全族去?” 張夫人慈和地一笑。 “可是我阿耶偏認準了他,我嫁過去,果然四十尚未發跡,四十二歲公爹去世,守孝三年,四十八歲婆母去世,再守三年,如此蹉跎歲月,直到永昌年金殿答對,得了高宗皇帝欽點的頭名?!?/br> 房中頓時響起一片唏噓哎呀之聲。 張柬之六十四歲方得人君賞識的傳奇生涯,人皆共知,尤其圣人欣賞這種苦盡甘來的故事,待張夫人額外恩遇。 既是她家的真人真事,眾人都不敢隨意點評。 張夫人總結道。 “君臣之間也講究個緣法,郎君早十年入仕,興許太宗不喜,早二十年,名臣輩出,又哪來位置?算來算去,耽擱的時光,竟也不算耽擱?!?/br> “這話很是……” 韋氏修長的指尖,慢悠悠拈了顆碧綠提子。 “當初張郎官若不敢離家自立,哪有今日的卓絕官聲??!” “說到底,還是夫人的高堂慧眼獨具?!?/br> 梁王妃欽佩地望向張夫人。 “不在意男家產業、親戚,女郎議親也當如此,有嫁妝固然好,便沒有,誰家還指兒媳嫁妝吃飯穿衣?那原是娘家好意,既不成人樣,斬斷就罷了?!?/br> 這一錘定音,說得楊夫人不知所措,耳聞旁人譏笑,更羞覺愧,扭頭瞧琴娘灼灼眼神,期待又敬服地先看張夫人,又看梁王妃,直氣得咬牙握拳。 十數年苦心孤詣,花費多少心血,竟是rou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如今不論她承不承認,這孩子已然是養到別人家去了。 張夫人百上加斤,把手伸到瑤娘跟前。 “家下幾個犬子尚未成器,好賴瞧不出,不過往后若入了楊娘子的法眼,老婆子我擱下這話,什么嫁妝,什么兄弟,都無妨!人來就成了?!?/br> 楊夫人還要反駁。 張夫人笑望韋氏,“大不了,請太子賜婚就罷了!” 楊夫人全身都繃緊了,好半天才抽一口氣。 ——好嘛! 連最后一步的禮法,都能借助皇權逾越。 這老婆子是蹬鼻子上臉,非要踩著將軍府的面子給太子添菜了。 官眷都是人精,紛紛笑開來,怎能不明白張夫人與梁王妃一番唱念做打,明里是看不過眼搭救琴娘,實則為太子妃立足張目? 所謂耽擱的時光不算耽擱,說的哪里是什么張柬之?分明就是慘遭流放十四年,又重返東宮的李顯。 至于性情執拗,不得人心的高堂老母,映射何人,更是昭然若揭。 當下一疊聲贊嘆韋氏儼然國母,最是公平持正。 楊夫人急的七情上面,幾要舌戰群儒,卻不知從哪一個駁起。 琴熏忙茶給她。 “夫人,太子妃的話,您再想想?” 楊夫人訝然低下頭。 琴熏和驪珠并肩坐著,兩個從小看到大的奶娃娃,日漸抽條長高,嬌養的肌膚潤澤豐美,眉心點了魚骨金箔拼的鈿花兒…… 連她們都知道順應時勢了,何況琴娘? 又何況在座百來號人? 她再犟下去,不用太子妃動手,梁王妃便要拿她開刀,做筏子,甚至殺雞儆猴……楊夫人打了個哆嗦。 不,她今日已被殺了一回,當過一回雞了。 “舅母就跟我們一道坐罷?!?/br> 驪珠往琴熏身邊擠了擠,讓出錦褥,浮梁忙去楊夫人座上挪杯碟過來。 瑤娘羞地垂下頭,謝了張夫人一回,梁王妃便含笑叫奏樂,轟然鼓聲中,楊夫人愣愣端起青瓷茶杯,灌下guntang的茶湯。 瑟瑟旁觀了這一出張夫人領銜,群起而攻之的畫面,大為贊嘆。 原來所謂權力,就在于祭出一面旗幟,吹響一聲號角,人堆里自有識時務搭臺的,又有出力沖鋒的,再有渾渾噩噩隨眾的,眼見氣勢到位,不從也得從。 她向武崇訓使了個眼色,抽身出來,在枝葉婆娑的黃楊樹下柔聲致歉。 “是我不妥當,給表哥惹麻煩了?!?/br> 武崇訓抬眼看她。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小娘子行事越發有章程,向人虛心認錯,還講究個趁熱打鐵,這禮賢下士的款款身姿,是真把他當僚屬,當衛戍了。 他從沒一刻比此刻更確定她不愛他。 不然何必鄭重致歉? 一個輕飄飄的嗔怪便足矣,自罰兩日不準抱他也可。 武崇訓垂首默立,任風吹散鬢邊碎發,窸窸窣窣撓著皮rou。 很想抬手蹭蹭,兩臂卻是脫了力,使不起來。 腦海中閃過瑟瑟的一言一行。 她聰慧灑脫,秉性公正,決定用婚姻籠絡他,便秤足斤兩,不叫他吃虧,甚至不惜打發了武延秀——今日有他,往后再有那不知死活的狂徒,膽敢卡在夫婦之間,她還會痛下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