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17節
目光一寸寸刮著武崇訓,不需言語,已經把他的底牌看得清清楚楚。 武延基大驚小怪。 “沒報喪,宋之問就知道阿耶死了?他怎么知道的?瓊枝往常為阿耶奔走,最是熟稔,猛見了陳金水那樣,不該多問兩句?” 武延秀引著他往細里去想。 “瓊枝么,先不說她,只這個陳金水,那時亂作一團,喊打喊殺……” 武延秀說起親身執行的慘案,摸著下巴,仿佛與己無關。 “我原以為他混在人堆里死了,其實不然,千牛衛辦差,事事記錄,既統計死者,活人也要造冊,攏總發賣,過后我核對賬目,兩邊都沒有他?!?/br> 武延基聽得膽寒。 原來抄家還有這些定規,千牛衛做慣了破門的買賣,視若等閑。 又難怪那時他托張峨眉找繡綠,一下子就找著了。 顫顫問,“那,那單子上,可有阿耶身邊兩個丫頭?” 武延秀不答,反倚著慘白墻壁,凝眸去看武承嗣的牌位。 這混賬一世作養,片刻離不開女人陪伴,偶然動興扶他阿娘做側室,偏她烈性死了,尸身掛在梁上,惹得他又驚又氣,發毒誓再不抬舉賤籍,更不肯續娶高門貴女白白被人轄制。 可是滿府鶯鶯燕燕,醋海生波,總要有個管事的攬總,遂提拔了兩個丫頭拿鑰匙,但凡不在御前,走一步路也帶著。 再出聲便慢了半拍,仿佛意識飛出天外,“攢心和素尺么?沒有?!?/br> 他轉過頭。 “大哥,那日獨你在家,究竟怎么回事?” 兄弟倆相距不過三步,可是武延基眼含淚水,竟看不清小弟眉目。 屋里清鍋冷灶,既沒炭火,更沒地龍,冷得人心口疼。 武延秀自幼畏寒,大氅一直披在肩上。 他愛俏,吃了那許多虧,本性也改不了,內襯用大紅地紫藤花紋樣,一串串四方連續,絳紫花葉夾著青綠小果。 才要笑他用色如女娘,武延基忽然噤住了,斂神垂首愣了半晌。 原來武延秀華貴的大氅底下,是件半舊的生麻布袍子,肘彎全爛了,拖拉著線頭,腰里亦系著絞帶,赤紅紫紋映襯之下,更顯得冷而素潔,使武延基慚愧竟動過孝里成婚的念頭。 盡管背著人,一口一個‘小崽子、狗東西’。 真到褃節兒,肯盡孝的只有親兄弟,連武崇訓也不過虛應故事。 武延基吸了吸鼻子,指武崇訓坐供桌邊的圈椅,再摁武延秀坐下。 “那一陣我老在枕園……” 武崇訓替他道。 “你去時四娘尚在梳妝,所以坐坐就回去了?!?/br> “不是!” 武延基扯著嗓子。 “那日子我能忘么?往常我去,四娘是常拖延,獨那日來的快,太陽又好,司馬銀朱領兩個宮人曬玉簪花兒,提了張白棱布翻來覆去的抖摟……” 第114章 武崇訓看著他, 心里浮起個驚惶的影子,嘴唇翕動著說不出一句話。 “我給那灰嗆的咳嗽,就說走了走了, 出去玩耍,可四娘那性子,一時風一時雨的, 也不留我,我使氣說走她也不出聲,出來迎頭碰上我們二娘……” 提起李仙蕙, 武延基有些不好意思,攮攮鼻子。 “她倒是肯留我,正說閑話, 我在屋里瞧見你來了, 想叫你一塊兒,二娘又笑,說二馬不同槽……后頭就看她們引你到湖上花廳坐了?!?/br> 武崇訓打個寒顫。 他壓根不想知道什么實情,立儲那日已經足夠不堪,像一出戲演到高潮, 忽地演員們齊齊轉過臉來朝著觀眾,一道卸妝。 他下了多少決心才拋諸腦后,絕不能再添上新的陰謀和怪影。 可恨武延秀長了雙能刺透人心的鬼眼, 啞聲安慰他。 “這么說來,永泰郡主心狠手辣,安樂郡主倒是懵懵懂懂,一無所知的?!?/br> 掉頭逼迫武延基。 “大哥還不明白?她是故意拖住你?!?/br> “不……絕不是?!?/br> 武延基被這兩句話打的眼冒金星, 仿佛重回了魏王府的庫房前頭。 四面千牛衛影影瞳瞳,一桿桿刀光銀槍, 猶如銅墻鐵壁。 他當然不甘心,但知道掙扎也是徒勞。 從了圣人的愿才能保住性命,最激憤時不過提著刀去尋李顯的晦氣,過后在御前,再沒敢撩起眼皮。 糊里糊涂地,一滴淚落在桌上,他喃喃念著. “阿耶……阿耶……” 武崇訓到這會兒才覺得鼻子發酸。 大伯應當這般冤死么? 他欺男霸女,惡行滿滿,該當承擔罪責,可最后的死因卻全不相干。 冬日風大,貫穿低矮的門戶,嗚咽的轟鳴猶如號喪,叫得人毛發倒豎。武崇訓醒醒神,慶幸這糊涂大哥傷過痛過,終于明白保住武家有多難。 “郡主不讓你親眼目睹,也是,怕你橫生怨懟?!?/br> 話說出口,他才發覺毫無說服力,又換個角度。 “不然你瞧李家……” 頭腦嗡嗡地發麻,直發了一回愣。 這消息太驚人,他聽見了,分析了,卻并未真正接受,下意識道。 “那時我多怕連你也……” 倏然驚覺露出了馬腳,硬生生咽下后半句。 原來他早明白逼殺武承嗣的就是圣人,李家姐妹興許做了幫兇。 幸而武延基沒聽懂,木然道,“連我也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br> 沒人哭出聲,可是房里炭火熏人,怨氣沖天,逼仄悶熱地叫人反胃欲嘔。 武崇訓越想越后怕,警覺地瞪視兄弟倆。 武延基想不下去,滿腦子紛亂,頹然抱住腦殼干嚎。 獨武延秀眼底沒有淚水,更沒有悲憫,來回掃視兩位兄長,視線調過來,探究地在武延基身上頓住。 “后來呢?” 武延基鼻尖上悶出了汗,熱的背心上烘烘的火燒。 “我去時阿耶還愕著兩只眼,驚呆呆盯住我,說不出話,轉眼就……” 他抽抽鼻子。 “攢心和素尺不在,獨上房兩個倒茶的小丫頭,都嚇傻了,說是聽見街上百姓歡呼撅過去的,我只當他是氣的……” 一道明光劈開晦暗,他轟然醒轉。 “他們下毒?!” 他聽見腔子里咚咚的心跳。 一聲聲如雷貫耳,眼前黑黑白白,又見武崇訓伸出手來攙扶,才驚覺腿上沒力氣,鼓了兩回勁兒起不來,人軟軟地委頓在地上。 武崇訓看著他,鼻子酸酸的。 事兒沒出在自家,說漂亮話總是很容易。 “查訪陳金水又有何用?恐怕早就死了,連那兩個丫頭,要么被人收買了事后滅口,要么還死在大伯前頭……” 說到兩個丫頭死了,武延基的身子晃了晃,滿懷不忍。lk小說獨家整理 兩個都是莊上挑來的家生子兒,幾代在武家,雖被阿耶收了房,年紀小,也沒什么庶母扶正,攬總拿大的心思,只望矜矜業業,替家人謀個前程。武承嗣在外頭欺男霸女,并非暴戾殘忍,只要人低個頭,屈膝哀求,實是萬事好說。 記憶里回顧翻找。 攢心替他淘換過阿耶的好玉料,琢了個兔子,送給李仙蕙,素尺替他望風裝病,賴過幾堂課。 武崇訓知道他戀舊的老毛病,眼神悵惘地汪著淚水,只得拍拍。 “再說羽林,兩位堂伯多年執掌,咱們不與他們商量,反借太孫調動,豈不是橫生間隙?” 越說越覺得這主意欠妥。 “總之冤有頭債有主……” “三哥說的輕巧!” 武延秀冒冷子喊了句,擰著眉義正詞嚴。 “陳金水吃我魏王府錢糧,不該對主子盡忠么?當年圣人打殺相王,太常寺有個樂工叫做安金藏,拿刀子剖出心來為他辯白,這才是赤膽忠心的好奴才。再說,兩位堂伯當真與咱們一條心么?那時他們人雖不在,京中總有親信眼線,聞知阿耶出事,竟一聲不吭,全當不知道!” “可不是!” 武延基心頭火起,有些話憋了好久,實在不吐不快。 “阿耶死的不是日子,拖累了立儲的好事兒,圣人不高興,這都沒錯兒!可到底不曾給他定下罪過,停靈許久,既不發送又不吊唁,我是困住了手腳出不得聲,他們呢?!脖子一縮,好賴由我們去?!?/br> 武延秀也道。 “皇命不敢違抗,家家都有難言之隱,你我又能如何?” 兄弟同心,好比兩根細麻繩擰成了索子,他們齊聲痛罵的,哪里是隔房的武攸寧、武攸宜?分明就是本該同氣連枝的梁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