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08節
人聲里夾著隱約的咕噥,軟團團像嬰兒啼哭,這是打哪兒說起? 朝辭納悶兒,浮梁走出來,把個沉甸甸的銀包揣進他懷里。 “誒這可不行!“ 朝辭燙手似的往回推,“你們背著王妃干什么呢?” 浮梁咦了聲,駐足打量他,“錢你不收,話卻要問?我說了你敢聽么?” 朝辭琢磨了下又問。 “郡公今晚到底走不走?人是我領來的,萬一鬧出什么,追究起來全是我的過錯,我們公子最嚴苛的,難道我往縣主頭上推脫?” 浮梁抱著兩臂不屑,“郡馬尚了主,笠園的人果然威風些!” “不不不,”朝辭連連擺手。 “往常嗣魏王常來,笠園去得,枕園也去得,從不見你啰嗦,偏偏盯緊了郡公,又是什么意思?好歹我們縣主是跟著王妃住的,倒要向你請告不成?” 朝辭被她的詰問驚呆了,兩府加起來就琴熏一個女孩兒,親媽死的早,年紀又小,自來懂事,從不叫人為難的,撒一聲嬌,王妃也不好管緊了她。 他愕住半晌,嘆氣道,“原是我多話了,這就走!” 浮梁頷首不語,盯著他垂頭喪氣走了,進屋復命,“打發是打發了,就怕待會兒還要來?!?/br> 銀包兩手捧著還給武延秀,他蹙眉搖手,沒接,浮梁便麻利地收起來。 燈影下,一只孱弱的黑毛小細犬盤在桃紅素緞軟墊上,四只腳爪揣在腹下,身軀起伏,閉著眼微微打鼾,像只溫順的羊羔。驪珠跪著給它順毛,素日心愛的小斗篷搭在它身上,輕聲兒地問,“冷不冷?吃羊奶不吃?” 兩只大些的挨著她裙角睡,彼此頭頸交纏,伸出利爪扒拉手鞠球。 琴熏坐在座兒上,手里盤著茶碗,斜眼瞥了瞥對坐的武延秀。 滿屋全是她的心腹人,七開間的大院子,正門角門守緊了,她不信他能插翅膀飛進枕園。 “驪珠原原本本說給郡主聽了,然她不上心,不如算了?” 武延秀難得上門走親戚,也穿赤紅襕袍,也束金冠,也把鬢角抹得整整齊齊的,乍一看是有幾分武崇訓的端肅,難怪方才婆子錯認。 可是坐下來就現出原型。 仗著日日捶打,繃起來是根弓弦,放松了便坐沒坐相,左腳蹬腳踏,右腿長長伸出去,露出白袴和鵝黃底暗花綾的袴奴,兩肩寬寬架開,胳膊長,手也長,握著折扇,敲梆子似的,有一下沒一下輕拍桌面。 那副散淡放肆的姿態,不像大哥哥上親妹子家做客,倒像討債。 “六哥說怎么辦?王府上下尊笠園為大,明日王妃又該教導我了?!?/br> 人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當,明知他吊著這一口,卡著要甜頭。 扇子刷地一合,“那阿喃只有托meimei照看了?!?/br> “真的?!” 驪珠眼前一亮,抱住阿喃脖子往上抬,勒得它掙了兩把,齜牙就咬。 “——當心!” 武延秀動作飛快,俯身插手進去,扇柄抬起了小狗下巴。 果然是他養的,立時老實了,嗚嗚咽咽往他手底鉆。 “畜生就是畜生,養熟了,拿你當命?!?/br> 他輕飄飄指點驪珠。 金冠底下一縷秀發松脫出來,柔和地撫慰著面頰,左看右看,都是一位俗世翩翩佳公子,叫人不信他做的是挖墻腳的缺德事。 “哥哥向你打聽一句話?!?/br> 驪珠滿口答應,“嗯!你說?” “楊家三位姑娘,哪個和郡主最要好?” 第107章 宮門快下鑰的時候, 圣人忽地打發人來問太孫行止,卻沒見在席上坐著,說吃多了在后堂睡, 恐怕今晚不回去。 天使板著臉走了,韋氏不悅道。 “她就見不得我們母子親香?!?/br> 這話不好接,琴娘笑著起身更衣, 空出座位,李重福便湊上來。 “母親不必氣惱,不過是那黃門不懂事, 母子天倫,誰也隔絕不了,況且闔家都在這里, 圣人會體諒的?!?/br> 哄得韋氏又飲半杯, 才要略過不提,沒想到天使竟去而復返,領兵直入。 百多號人順著觀止湖跑步前進,鐺啷啷的鐵器碰撞之聲,比著胡琴細淼的音色, 如鼓點重錘,驚得一眾仆傭小廝抖衣而顫,滿以為梁王府也要照魏王府那樣查抄了, 皆抱頭作鳥獸散,竟無人進里頭報信。 直到笠園門前,開道的生兵一把推開大門。 里外人等回頭張望,就見一行人長驅直入, 領頭的天使手里端個托盤,身后嘁哩喀喳, 全是鐵甲的兵。 這一下就把人嚇破了膽,樂聲驟然止住。 那彈琵琶的女伶笨拙,多撥弄出幾個破碎的尾音,猶如人掀翻了案臺,摔爛了碗碟。滿室寂靜,燭火映照在鐵甲上變了形。 眾人都不敢抬頭,琴娘被擋在樹底下,捏著帕子不出聲。 忽聽嘎啦一響,尖銳得刺耳,李顯只當有人拔了刀,腳一軟就往座下溜,被韋氏死命拽住腰帶。 他緊緊合著雙眼,喘息著輕聲問。 “是,是誰?” “中貴人,太子殿下在呢——” 武三思忙離座來迎,洪亮的嗓子撐起場面。 “咱家見過梁王?!?/br> 天使的聲氣兒很和善,領兵的郎將卻趾高氣揚,不顧滿堂女眷面色青白,右手往空中猛地一握拳。 生兵會意,道聲“是”,恭恭敬敬列隊退到院子里。 他們讓開地方,人才瞧見,方才是個踩扁了的銀酒壺滴溜溜打轉。 “無緣無故,不敢攪擾太子殿下的雅興?!?/br> 天使笑瞇瞇托高錦囊,寬展的描金袖口垂脫下來露出手腕,緩聲道。 “實是圣人掛念太孫,叫送一樣物件兒?!?/br> 李顯戰戰不敢回應,任憑武三思數度回首示意,只低著頭。 天使滿臉嗤笑,武三思不好出聲喚他,韋氏兩只手揣在袖子里,沒得召喚也不能上前,僵持半晌,眾目睽睽之下,終于兩個高挑人影從屏風后相繼走出,是武崇訓推著李重潤。 天使忙堆笑上前,小心翼翼屈膝來見。 瞧李重潤臉上還好,就是醉的睜不開眼,想來是在后頭行方便,忙上手替他張羅穿戴,因出來匆忙,金冠沒在,只簪了根白玉簪,玉帶握在手里,也沒來得及束腰。 天使擱下托盤,兩手比著替他扣到腰上,殷勤道。 “咱家出來時,圣人還說吶,您回武家是走親戚,用不著穿見客的大衣裳,下回來,絳紗袍就行了,玉帶也不用掛,多重啊?!?/br> 李重潤兩頰紅潤,酒氣熏熏,半閉著眼咕噥。 “勞煩中貴人走一趟,更深露重的?!?/br> “不敢,不敢——” 他一徑兒地賠笑,理順玉帶上掛的金鉤玉玨,躬腰整整黑靴筒,退后半步瞧瞧,模樣周正了,才端起托盤,呈送到李重潤眼前,殷切地催他。 “您瞧瞧,這可是好玩意兒!” “圣人又賞我什么?” 李重潤掩著嘴打個呵欠,自放他出來,仿佛是要補足十余年虧欠,又或是填補幼年缺失,盡拿些金雕玉作的孩子玩意兒賞他。 漫不經心拿起來看,竟是半塊錯金虎符,頓覺后背心發寒。 李重潤掂了掂分量,就手往回擱,那天使早受了話在肚里,擎著的兩臂滑溜溜一拐,就躲開了。 李重潤撲了個空,皺眉瞪天使兩眼,寒著聲氣兒質問。 “這就是府監不對了,圣人突發奇想,他也不勸著些!這能給我么?這是鎮守北門的羽林軍印信,明兒清早,李將軍聽說,該罵我撮哄著老人家胡鬧了!” 這話一出,滿屋里人都驚呆了,武三思耳尖微顫,又羨又妒。 李重潤說的李將軍,是右羽林大將軍李多祚,原是黑水靺鞨族首領,自投靠了來,駐守玄武門三十年,最得信任,所以賜了國姓李。由高宗至女皇,李多祚目睹數次帝位更替,卻屹立不倒,他說一句話,頂得別人一百句。 李唐開國就出過玄武門之變,羽林便是專門預防兵變而設,圣人此舉,等于把咽喉亮出來,交給李重潤了。 “怎么會!” 天使打包票,往前湊攏,諂媚道。 “圣人的意思,李將軍能說個不字兒嗎?再說,誰不知道圣人最心疼您?怕您受委屈,特特把右羽林交付過來,東宮衛建起來之前,將就您出入使用?!?/br> 李重潤攥著虎符愣了一瞬,慢慢點頭。 東宮衛之于太子,正如上四衛之于圣人,既是拱衛又是日常儀仗,可聽圣人這話里的意思,往后東宮衛竟是歸他調遣,倒把阿耶撇去旁邊…… 再者,東宮右衛率是他四叔,相王李旦。 這里頭的意思更深了,是怕阿耶指揮不動四叔,還是怕他調遣不動阿耶? 更妙在,圣人公然行事,把虎符亮在眾人眼前,唯恐人不去細細揣摩,這一筆御下之道,可真是精彩。 李重潤不再推辭,于是李家齊齊謝主隆恩。 武三思捋著胡子感嘆。 “圣人心疼太孫,這一點子不便都顧慮到了?!?/br> 天使回頭瞧瞧諸人席上酒菜,是才撤了殘羹,換上醒酒的甜湯,遂笑道。 “已是三更了,咱家倚老賣個老,今兒就到此為止罷?” 李顯哪敢反對?忙諾諾道是。 于是梁王率隊禮送李重潤回宮,大家便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