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06節
“婚約可不是兒戲?!鄙刂貜娬{。 武崇訓狼狽地一笑。 是啊, 瑟瑟非但沒有視聯姻為兒戲,相反,還嚴陣以待。 可這份重視卻叫他更沒底了, 愛人,原是一種患得患失的心情,想她有恃無恐, 又怕她恃寵而驕。 “揚州是運河起點,城池僅次于兩京,富商大賈極多, 有‘街垂千步柳,霞映兩重城’之盛景。這樣好地方,自是國朝稅收的重中之重, 豈會交由州牧多剝一道皮?實則揚州大都督唯唐初數十年是實職, 自高宗便僅做追贈、封贈,或由諸王遙領,再未落實?!?/br> “我還當是圣人為難表哥……” 瑟瑟不以為意,心道天下我有時,區區一個揚州, 賞你做封地有何不可? 然她是個落地有聲的人,尚無章程便不承諾,轉而道。 “你瞧我四叔, 一把年紀,不辭辛勞?!?/br> 拿下巴點著外頭,院門上一道消瘦的身影,懷里抱著橫刀。 東宮衛尚在招募中, 但右衛率職責所在,李旦每日清早便到梁王府二門上點卯, 如遇李顯出門,便執刀相隨,如在家吃酒,便在笠園外立等。 “阿娘說,四叔青年時便在兄弟中最勤勉,難得年近四十還一絲不茍?!?/br> 望他一眼,徐徐導入正題,“四表哥在東宮謀了差事……” 武崇訓臉色一翻,“我原想把六郎放在……” “噓——” 纖纖細指摁在他袖子上,玻璃種的玉鐲水頭極足,映出他赤紅地三鑲三滾的團窠寶相水鳥紋。 “他與我什么相干?我只管我的郡馬在朝堂上有個位置?!?/br> 瑟瑟言語誠懇,亮晶晶的眼里全是‘你信我’。 她早在蘇安恒那日便下定了決心,要留住武崇訓這個不可多得的臂膀,就像二姐說,獵狗不用最快最猛,只要肯把肚皮翻出來給她胡嚕。頭先他在外頭,字里行間,她實在不善表達,回來了,才能送些甜頭。 武崇訓心已經亂了,酒勁兒上來,看人帶重影。 眼前好像是一個瑟瑟,又仿佛兩個,卻都觸手不及,晃晃頭,恨侍女來去打亂光影,愈發分不清虛實。 “東宮太低了,春官么,父子犯忌諱,夏官最好,只沒個出缺……” “郡主,” 瑟瑟聽他并沒拿那套西土耆老的話來搪塞,便露出笑意。 纖長的手指在案上劃拉,蔻丹調的色淡,粉絨絨的,又兌了橙花水,縈繞著清甜的香氣。她知道武崇訓在看,甚至在聞,明明不會彈琴,偏在木頭上輕攏慢捻,引得他彈落眼珠。 “看傻了?”琴娘捉狹地拍拍他肩膀。 “什么,沒有、沒有?!?/br> 武崇訓面孔紅透,隔座兒李重潤也沒走,正留意聽著,不齒地橫了眼。 武崇訓懊惱方才把人瞧扁了,正要道歉,忽聽院中一段急促鼓點。 樂伎紛紛停了家伙往外看,舞娘赤著腳走到窗邊,嘩地推開。 室內喧嘩人聲忽地沉寂下來,碩大明亮的璀璨光環印刻在荒涼天幕上,砰地一聲,化作萬點金屑落入湖中,轉瞬即滅。 “是誰在放煙花啊……”瑟瑟疑惑地問。 遠近幾家都是超品的公侯,逾制放炮也沒什么,可誰去出這風頭? 武崇訓牽了牽她的裙帶。 “要提前,現成的借口就有?!?/br> 他從袖子里掏出一卷對折的云紋紙條。 “宋之問回了信,說他推算星象,十一月成婚方可順應天意?!?/br> “是他?” 瑟瑟恍然一笑,司馬銀朱說云雨天命皆歸圣人管轄,不論什么悖逆之事,只要君心確定,有的是僧道編故事圓謊,她還以為太夸張,但眼下所見,宋之問的星象,那可真是,想讓他算出什么結論,就能算出什么結論。 武崇訓看她猶豫。 “你怕這日子不好?那我多請幾位廟祝再算?!?/br> “不用,越早越好?!鄙芎V定。 武崇訓浮躁的心安定下來,有種大局已定的感覺。 再回想,明明在石淙已是如此,偏他禁不住旁人挑撥,一再生出嫌隙,白把時光浪擲,連一回最美的晚霞還未牽手看過。 他想盡快補上,指著東北方向,虛空里的興泰鎮。 “興泰的地基比別處都硬,浮土底下兩丈深的大石頭,開鑿極其費力,征發的民夫不湊手,來不及拆三陽宮,你想不想去石淙看紅葉?” “單咱倆——阿嚏!” 武崇訓沒有帕子,低頭找。 腰上白綾汗巾子斷不能解,她手里紫縐紗巾也不好摘出來用,只能把青緞織金的大袖遞到她跟前,惘惘一雙如水清澈的杏眼,滿懷愛惜溫柔。 瑟瑟頓了頓,多么愛干凈的人,那時為閻朝隱站得近了,就要燒衣裳。 琴娘把人全喊到院子里,也不知演什么西洋景,一片拍巴掌叫好,梁王妃原本穩坐釣魚臺,看他倆難分難解,笑著也避出去。 武崇訓啞聲道,“你記得……那天?” 瑟瑟白他一眼,婉轉地擰著脖子,輕唾了口,“誰許你掛在嘴上說了?!?/br> “不讓說,畫下來成么?” 武崇訓鬼迷了心竅,笑得咬牙切齒。 “我恨不得畫在掌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凡有第三個人知道,我砍了他,四meimei……你轉過來,瞧瞧我?” 瑟瑟癟著嘴,嗔怪地看他,不明白。 春宮哪能畫在手上,還不讓人知道,哪不滿世界全看見了? 這一向武延基也黏纏李仙蕙,甩不脫的鼻涕蟲,惹得司馬銀朱打了幾回,武崇訓怎么也這樣兒了。 她捏著案臺上架筷子的冰瓷鯉魚嘀咕。 “明明有名字,表哥怎么還這樣叫我?瑟瑟兩個字燙嘴么?” 武崇訓上回落了下風,埋頭補過功課,挑眉道。 “嘴么,燙的有限,真燙的是別處?!?/br> 瑟瑟云里霧里,“還有哪兒?” “你還敢問……” 他笑著,“那話是不能說出口的,只能拿手掂量?!?/br> 瑟瑟心里直犯嘀咕,知道這啞謎再往下猜,準沒好事兒。 這時候很該作勢翻臉,潑他一身殘酒,可她著迷他犯迷糊的傻樣,甩開虛套子與她調笑,仿佛她早應過他的胡話、蠢話,給了他任意施為的膽量。 “酒呢?” 瑟瑟只做聽不懂,向豆蔻抬手,“新來的波斯三勒酒拿一壺?!?/br> 武崇訓又勸,“內酒坊的碧甕沉就罷了,波斯酒后勁兒大?!?/br> 瑟瑟一揚眉,“要你管?” 執銀壺徐徐斟滿,一線銀亮的水花仿佛利劍,見他猶豫,她也不勉強,端起來仰脖飲盡,慢悠悠再添上一杯。 “今日與表哥說說婚后的規矩,頭一樣,我喝酒,表哥要作陪?!?/br> 武崇訓一聽喝酒,腸胃就絞痛。 方才已是逞強,可是美人邀約在前,無論如何不能煞了風景。 他把心一橫,大義凜然道,“醉笑陪卿三萬場……” “不必,” 瑟瑟蓋住杯口,笑得微波蕩漾,“陪我,人陪就夠了?!?/br> 屋里熱,酒rou味兒大,四面窗欞敞開,竹簾卷上去,大月亮掛在天上。 皮影戲開了鑼,動靜一浪大過一浪。 做戲的是玩偶,藝人在幕后出聲,也要上妝,梳頭勾臉的人影投在幕布上,一舉一動放得很大,比看戲還熱鬧。 瑟瑟從他手心掏摸走杯子,輕飄飄又是一口。 “第二樣,不準疑心我,有那背地里瞎琢磨的功夫,攤開來當面說?!?/br> 武崇訓重重喘氣,“好?!?/br> 瑟瑟再倒酒,就被他捏住了手肘,仿佛籠頭控住烈馬。 “第三樣,我的是我的,表哥的也是我的,我為表哥打算,即是為我自家打算,表哥不要推推讓讓,與我見外?!?/br> 她說一句,武崇訓應一聲,比什么細犬黑爪兒有意思多了,武延秀再驚艷,盡給她惹麻煩,還是撂開手的好。 指尖碾著珊瑚雕的芍藥,溝壑里填滿脂粉做印泥,那刀工最巧,印出來深淺浮突,可惜她沒了寫信的由頭,只能往手上印。 忽地人嘩啦啦涌進來,琴娘清亮的嗓音越眾而出,樂滋滋滿是欣賞。 “這心思真是巧,用在宮里也夠了?!?/br> 武三思也道,“他使這主意,擱在石淙能與宋主簿一論高下?!?/br> 武崇訓急忙放開她,肺腑之言留到正日子說,不能被貓三狗四的聽了去。 武延基牽著李仙蕙過來,在他肩膀上拍了下。 “老六真行,連我也服氣!” 李仙蕙喝了酒又吹冷風,拿瑟瑟的熱帕子墊了墊,還是難受,索性兩手交疊在武延基肩頭,再擱上腦袋,喃喃道。 “不成了,我不成?!?/br> 司馬銀朱直搖頭,狠狠瞪武延基,“還不去給我們郡主叫甜湯來?” 當著李仙蕙,武延基腰桿子便硬,只當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