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97節
走到韋氏身邊攙她起來,撫著膝頭謝恩。 因沒別的吩咐,便到窗邊站著,李顯不敢遠離女皇,就站在近前,可是束手束腳,十分難過。 韋團兒進來稟告。 “各家誥命、封君都到了,只太平公主府說要再晚一刻?!?/br> 女皇沒好氣兒,“危月最啰嗦!不等她?!?/br> 韋團兒諾諾應是,挽女皇起身指向窗外。 陶光園傍著一脈狹窄水線,列岸修廊,連亙足足有一里,陂池臺榭,回環婉轉,又有柳蔭成片。 雅致的連廊被紅漆廊柱劃分成連綿的方格,錦衣華服的貴婦結伴而行,幾位白發老婦滿頭金玉,笑著側身傾談。 遠遠望去,猶如一卷漫長的《命婦行樂圖》。 驪珠懷里抱著個手鞠球,引得幾家女孩兒爭搶,獅子狗似的,前前后后在大人腳底下穿插,琴熏端著兩手,有模有樣地與瑩娘傾談。 “頭先預備三家至親坐屋里,命婦們院中賞花,不過方才梁王妃正向光祿寺卿夫人說起,小縣主磕磕碰碰掉了牙,怕是還沒說完?!?/br> “——哦? 女皇笑著問,“驪珠換牙啦?” 武家最小的縣主,生的玉雪可愛,糖娃娃似的,又總穿一身紅,宮里宮外都很吸引目光,上元節隨女皇登上應天門,奶聲奶氣背了一段祝詞,還收獲了神都百姓齊聲喝彩。 所以提起她,連局促緊張的李顯都抬起臉笑了笑。 “是啊,掉了兩顆乳牙,捂得緊緊的,藏在小荷包里?!?/br> “難為她得了個貼心的嬸嬸……” 女皇感嘆,如果危月肯如梁王妃一般照看夫家瑣事,她也說不上會感到慶幸還是失望,但看驪珠一年比一年開朗快活,總是欣慰的。 驪珠的外祖楊思訓是她的表弟,入宮后她品級低微,全靠他傳遞家中消息,沒想到好端端去赴酒宴,竟被坑害了。她提拔他兒子做右衛將軍,又把他女兒指給武家,結果一個死于吐蕃之手,一個香消玉殞,留下驪珠這么根小苗。 透過昏茫的視線看出去,再鮮亮的花兒都敗了色彩。 她印象中的桃花菊極艷麗,如今卻像隔了層淺灰的紗,老年人日復一日的頹靡,說出來孩子們也不明白,女皇有些傷感,更覺得屋里冷。 “叫她們都進屋坐罷,小桌子撤了,拼長條案,擠著親熱?!?/br> 眾人齊齊應是,便重新張羅桌椅,瑟瑟等圍在女皇跟前,獨李重潤嫌繡墩坐著曲腿,索性站在女皇身后,一身颯然白袍,鶴立雞群。 片刻梁王妃帶大隊進來,把陶光園塞得滿滿當當,單命婦便有二三十人,年資深的公推在前頭,又有七八個年輕女郎,看見李重潤俱是眼前一亮。 “那是誰呀?” 瑟瑟拽了拽李仙蕙,示意最前排步履蹣跚的老太太。 “是秋官侍郎張柬之的夫人,張侍郎永昌年中舉,金殿對答策問千余人,他取了頭名,那時已是六十四歲?!?/br> 瑟瑟不信,“六十四?永昌是十年前罷?那他已經七十多了?” 李仙蕙瞥她一眼。 “姜太公八十遇文王,得志晚些也不妨礙什么?!?/br> 瑟瑟靠在窗臺上泄氣地長嘆。 自進京來,樣樣事都要等,真是等到天荒地老,明明二哥就在眼前,兩下里掛念,還是不能好好敘話,還得等。 “凡事還是早點好,年輕時做什么都痛快?!?/br> 又問一位烏發閃亮,精神極健旺的老婦。 “張夫人年邁所以坐前頭,那位呢?還有人替她提帔子,好大架子?!?/br> “那是相爺的繼室夫人,石淙回來相爺就病了,鳳閣文書送到狄府,全由夫人落印,那些官員在她跟前,比年末往吏部司考核還乖覺……” 瑟瑟捂嘴暗笑。 “咦?那不是好比當初圣人代高宗行事?” 李仙蕙望了她一眼。 “夫妻之間,未必全是狼子野心?!?/br> 瑟瑟的念頭根本不在夫妻之間。 “可見權力落在誰手上都有用,并不為是夫人行事,那印就成了擺設?!?/br> 其實這話也不對,相爺在世,夫人自可代行,萬一他去了,那些官員難道還會在相府門口排開大隊,領夫人批出來的文書么? 瑟瑟又問,“提帔子那個呢?” 李仙蕙也不認得。 韋團兒留神用意許久,這時候插口進來。 “是冬官侍郎陳思道的女兒,正月嫁了御史中丞曹從宦的長子,陳侍郎和曹中丞都是狄相門生,兩家極親近的?!?/br> 陳曹皆非鼎盛,可是兩人把住要緊部門,齊心依附相爺,就不容小覷。 瑟瑟怔怔看她半晌。 “就是他們結親,未請顏夫人赴宴吶?!?/br> 眾人一通寒暄,女皇召了驪珠坐在腳邊問。 “這新鮮花樣兒誰替你織補的?” 原來手鞠球就是蹴鞠,用皮革包裹米糠踢著玩耍,女孩兒們用繡線或是染了色的毛線一圈圈繞在皮球上,當做配飾。 譬如驪珠手上這個,黃底紅線,勾出一片片楓葉交疊,真是應景極了。 “婆婆想要么?” 驪珠抱著球愛不釋手,見人問,調皮地藏到身后。 女皇慈愛道,“婆婆不要,你喜歡,找人多做幾個?!?/br> 誰知驪珠很護短,驕傲地把小胸膛一挺。 “就這個好看,我就要六哥做的?!?/br> 官眷們聽了莫不微笑。 小孩兒好玩就是五六歲的時候,說像個人吧,又傻乎乎的,逗一逗,小狗子樣汪汪地較真。 張柬之夫人坐在御前,看驪珠頭發豐沛,別著幾支鮮艷的赤紅琉璃簪,卻不是蝴蝶而是蜜蜂,簡直頑皮的可愛,忍不住伸手撫了撫。 “小縣主是喜歡這個球,還是喜歡送你球的人???” 驪珠頓時不好意思起來,舉著球擋住自己。 “我不告訴你!” 梁王妃在她身后正色道。 “對老夫人說話不可無禮,這都是你二叔的長輩,快,好好兒站起來,見了禮再回話?!?/br> 張柬之夫人搖手道不必,梁王妃堅持。 楊夫人在命婦中比較年輕,又是寡婦,原本站在后頭,眼見驪珠得了注目,外家將好蹭一蹭光鮮,便當仁不讓地站出來插口。 “規矩嘛還是要做的?!?/br> 七嘴八舌,各個都有一番見解。 張易之在旁越聽越不耐煩,高聲打斷了。 “十張椅子恐怕不夠……” 家長里短陡然一頓,像是戳破了個默契,誰都沒有說話。 張易之伸出手,懶洋洋地數人頭。 “太孫坐不得一刻,還得領眾人登高,駙馬么,送公主進來也坐不住,梁王府三位,郡主三位,楊夫人四位……來呀,再添兩張椅子?!?/br> 竟直接剔除了李顯夫婦。 莫大的羞辱。 瑟瑟緊緊握拳,壓不住心火蹭蹭亂跳,好端端一場家宴,竟有了敲山震虎的意味。 第98章 狄夫人巍然端坐, 仿佛聽不懂話里機鋒。 張柬之夫人撐頭道,“才吹了風,犯起頭疼來, 煩姑姑給老身端杯熱茶?!?/br> 韋團兒忙忙去了。 梁王妃不聲不響,指驪珠看金蓮燦爛,楊夫人轉身給瑩娘整理裙擺, 末了還是張峨眉牽袖給女皇奉了茶,轉過臉笑。 “五叔數錯了罷?!?/br> 張易之哦了聲,恍然大悟地一拍腦門。 “還真是!” 于是入席, 仍舊是李顯夫婦對坐首座,李重潤次之,公主的空椅子再次。 螃蟹一盤盤端上來, 剔好的雪白蟹rou盛在紅玉髓雕刻的蟹蓋子里, 配姜絲和醋酒;生吃的酒潑蟹生用細碟子盛著,扣一只翠綠帶紐子的琉璃盅,不必揭盅,便可見里頭切斷的紅椒、芫荽;又有活切拌料的洗手蟹,帶毛的細爪顫動。 吃蟹是個功夫活兒, 不好分心,大家都不開腔,獨李重潤嘗了口新酒, 笑瞇瞇問。 “今年圣人的生辰,府監預備如何cao辦?” 張易之拿夏布擦了擦手。 “怎么,太孫有安排?莫非您也宋之問一般,能驅遣月亮湖水?” “我哪會耍戲法兒?不過想著今年阿耶和四叔回京……” 他看看女皇, 忽地換了溫煦的稱呼。 “今年祖母膝下添了好些孫兒孫女,連重孫女都有了, 我想,無論外臣施展怎樣的奇技yin巧,總不如天倫動人,所以懇請祖母,交給我和四叔cao持罷?” 這話一出,瑟瑟等都放下了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