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89節
武崇訓說服了武攸暨等聯名上書,可武家赫赫千人,難道各個肯急流勇退?他這不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了? 轉頭望向闔族之中,輩分最高的南平郡王武方。 果然,武方愛答不理地撇著眼皮,抿著嘴角,滿臉不快,卻敢怒不敢言,武延秀站在他身邊,垮垮地抱著胳膊,置身事外,可笑是穿戴郡公紅袍,亦只見秀美不見堂皇。 瞧武三思望過來,武延秀掛出滿不在乎地輕笑,四指并做刀刃,飛快在脖子上一抹,立時放下,好似只擦了下汗。 武三思頓時怔住。 他認得這是十六衛團戰訓練的手勢,意思是不成功便成仁,他單兵突進,隊友按兵不動。武崇訓任職羽林時受過一樣訓練,覺得十分有趣,學給武延基、武崇烈看,大家哈哈一笑,都說是防備刺客。 忽然在這樣場合看見,武三思便明白,他是罵武崇訓似退實進,坑了父兄子侄來圖表現,可是武延秀不會讓他如愿,一個人也能向前。 武三思又氣惱又感慨,心道各個有火都沖三郎撒,真是抻頭去當磨心! 蘇安恒怔怔直視女皇,看她春風得意,只管與瑟瑟笑談,武家人口固然有悵然若失的,更多卻是如釋重負,慶幸保全,他這才恍然大悟,頓時黯然。 一番忠義原是做了驢肝肺,又幫這順風倒的郡馬添一筆人情。 可嘆一輩子書海耕耘,終于還是走到了這地步。人說一入宮門深似海,原來說的不是妙齡小娘青春耽誤,而是他這樣認不清時世的寒門子,拋家舍業,為他人做盡嫁衣裳。 女皇又看顏夫人。 “折日不如撞日,嵩山祭祀只兩家在場,天知地知,百姓不知。今日就請蘇卿家隨朕去做個鑒證,一道明堂立誓,兩家永葆和睦,待朕百年之后,武家七廟香火永繼,亦如隋室楊氏充做李唐后族,歷代揀選宮嬪,皆從武楊優先?!?/br> 至尊口諭,落地鑠金,一場風波消弭于無形。 因外人的挑撥,兩家反而更親近了。 誓約完畢,垂頭喪氣的蘇安恒跪謝女皇賜金,賜書,想再說兩句,卻被宮人團團圍住,推攘著送出宮外。 御輦走在前頭,武三思跟在李顯身邊,武延基伴著李仙蕙姐妹,話題也多,李重福跟了幾句,插不進嘴,索性駐足回頭,招呼武家子弟。行四的武延壽是個熱情愛玩的,個頭沒李重福高,卻從后頭跳起來,兩臂往李重福肩上一搭。 李重福跌跌撞撞往前一聳,差點兒倒了,卻不惱,嘻嘻哈哈道。 “你下來!咱倆校場上正式比試去?!?/br> “不敢不敢,我哪敢跟大哥動手?!” 武延壽自來熟,兩句就喊上兄弟,還招呼身邊行五的武崇烈。 “你叫人??!多個大哥不好?” 李重福很滿意,溫聲令武崇烈不必拘束。 轉頭就見廊廡盡頭,一道高挑的紅影飄然而出,步態又穩重又瀟灑,一頓一挫,武生踩著鼓點上場樣好看。 早聽說魏王府還有個墊窩的幼子,人才平平,性子卻張狂,幾個哥哥加起來治不住他。 李重福往他身上打量,卻覺傳言不可信,這人真愛打扮,滿堂朱紫,獨他別出心裁,下襕加了一道寶藍刺花,紅底藍花,愈襯得他唇紅齒白,粉妝香濃。 李重福熱情地招呼他。 “小六——” 武延秀頭一甩,擦肩膀過去,那不屑為伍的猖狂,尤其是濃眉一挑,冷森森拒人于千里之外。 李重福簡直驚了,木呆呆瞪著他背影發怔。 武延壽忙道,“阿兄不要理他!” 指他看武延秀目中無人,經過武延基也沒打招呼,惹得他罵罵咧咧,若非李仙蕙打岔,當地就要鬧起來。 “瞧見沒?他對他親大哥尚是這副嘴臉?!?/br> “那成!” 李重福只當出門落鳥屎,撇下他這頭不提。 “回去也睡不了,咱們找個館子吃時鮮好不好?” 武延壽大大響應,武崇烈也無二話,三人便堵住李旦家幾個兒子。 李重福笑瞇瞇提出邀約。 “咱們更該親近了,卻還不大認得,一道去罷?” 三個人都等著李成器表態,他們那邊是五兄弟再加李光仁,大家一起,熱熱鬧鬧湊齊一張八仙桌,正好敘一敘情誼。 沒想到李成器的態度很堅決。 “我們耽誤了功課,哪有心思玩耍?改日向阿耶請準,再約?!?/br> 說罷也不等人敷衍,轉身帶著幾個弟弟分道而走。 李重福自以為兩家公推他是大哥,沒想到連連碰壁,武家逆子不肯兜攬就罷了,連嫡親的堂兄弟也這般生分,再是隨和熱情也裝不出笑臉了。 那個叫李光仁的,據說是二房遺脈,不知□□時受了什么折磨,臉上肌rou都不對稱了,悶悶站著也面目猙獰,叫人厭惡??墒抢畛善鲗λ苡H厚,只顧側著身與他說話,反把弟弟們冷落了。 武延壽看李重福面色難看,故意道。 “李光仁的女兒,不知冷宮里什么下賤的奴婢生的,公主憐惜,親自教養,武姓兒女反而靠后。明明驪珠才是她正經的侄女,怎么光記掛外家?” 李重福笑得冷峻。 “蘇安恒一介平民,大言不慚,全是替公主張目,她還想廢了武家爵位,你竟指望她真心待驪珠?呵呵,不信你瞧,他出了宮,定然是進公主府?!?/br> 武延壽的臉色頓時很難看,挽袖便當真要走去瞧個究竟。 李重福拍拍他,“不妨事,她只是公主,李家,還是我阿耶說了算?!?/br> 武延壽嗤笑了聲,“他不稀罕與我們玩耍,我還看不上他呢!” “他們住哪兒?” 李重福想問相王府蓋在何處,誰知武延壽咧嘴笑。 “嗨!你們家就數太平公主最闊綽,兩京加起來有七座府邸,抬抬手就送了一座給相王,地段可好了,天津橋上就能瞧見!” 武崇烈忙糾正他。 “四哥糊涂!咱們這些人,論身家只好數府邸,太子家,廣有四海!” 武延壽醒過味道來,頓足自拍臉頰。 “哎呀……我這嘴該打!” 李重福早聽出他話里的紕漏,只裝聽不出,捉住他手臂笑道,“這算什么,連我睡到半夜夢醒,都不信往后要做親王呢?!?/br> 大家一哄而笑,武延壽放下心與他勾肩搭背,并肩向宮門走去。 李重福邊與他說哪家酒樓闊氣,邊腹誹,大家都是后來進京,兩手空空,公主為何不照看自家?搞得堂堂儲君,要向親家蹭房子住。 第91章 從西上閣出來, 太平還不舍得放開李旦,尤其心疼幾個侄兒幽禁多年,乍見宮苑繁華, 全看呆了,因攬住最小的李隆業,指檐角挑出來的羊角燈。 青天白日, 那燈只是個虛弱的紙殼兒,可他們沒見過。 “姑姑家里有螃蟹燈,兩個鉗子會夾人, 大眼珠子凸出來亮閃閃的,背殼兒火紅,還會發光, 想看嗎?” 李隆業半信半疑, 見幾個哥哥都矜持地微笑著不說話,只得望阿耶,“竇娘娘說過年才有花燈呀?!?/br> 太平不知道竇娘娘是誰,“別處過年才有,姑姑家天天有, 去不去?” “哥哥去我就去?!?/br> “好呀,姑姑家也有幾個哥哥jiejie,都喜歡你?!?/br> 李隆業眼前一亮, 整張臉都活泛了。 他生在冷宮,從未踏足外界半步,不像四個哥哥曾出宮開府,建置官署, 又被二次幽禁。在石淙跟著眾人完成各種冗長的儀式,他已經有些煩悶了, 恨不得立刻回到那座窄小破舊的庭院。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李旦含笑看著,隔了會兒忽然道,“阿仁一直跟他們在一塊兒,要去,就一道去罷?!?/br> 李隆業接口,“是啊,仁哥哥的姑姑怎么不來接他?他沒有姑姑嗎?” 太平頓時一驚,望住李旦。 “是……二哥的?” 李旦有舊傷,不侍駕時用左手托著右臂,右手虛弱無力地垂在身前,有點滑稽,四兄弟里數他最像高宗李治,眼皮又長又深,重重壓下來,波瀾不驚。 高宗的畫像,連他這個人,在武周的宗廟里都不存在。 整整七年,每個元日、清明、中元,冬至,太平跟隨女皇祭拜武家先祖,堂而皇之站在第一排,武三思、武攸暨等都還靠后。 但她眼里含淚,覺得自己多余,在場所有人與牌位上陌生的名字血脈相連,只有她姓李,她堅持在心底向太祖、太宗、高宗上香,磕頭,給武家磕一個,就給李家磕三個。 “二伯有三個兒子?!?/br> 李旦的長子李成器站出來回話。 竹節樣清爽的少年,一雙眼生的很像李旦,也和太平供奉在心底的牌位一脈相承,堅定又深邃。 他沉痛地抬高雙臂向姑姑托付,像生來穿慣繁復的禮服那樣,把寬大垂地的衣袖支棱的沉穩端莊。 “長子、三子都沒熬過來,只有仁哥哥活下來了,還添了個女兒,姑姑,請您照看他們罷?!?/br> 太平眼中熱淚奔涌,好一會兒才輕輕吁出熱氣,轉身吩咐宮人。 “去問張易之,人在哪兒,還有他女兒……” 最后半句話已是嘶聲。 “都還給我!” 李旦替她拍背,拍著拍著,太平嗚嗚把頭靠過來,冰涼的珠翠硬邦邦扎進胸膛,陌生的色澤和觸感,他曾經取之如恒河細沙,漫天揮灑,自妻妾枉死,便再不愿觸碰。 他安慰,“都過去了,如今大家在一處,沒那么難了?!?/br> 一頭說,一頭輕輕推開,丟來警告的眼神,太平渾身一凜,都在一處,李顯家就在近前。 透過日光在樹杈間留下的搖晃光影,她看見李顯像糖捏的小人兒樣服帖,忙著和武三思推讓,竟讓外臣先登上了馬車。 她恨得說不出話。 李旦也沉默,盯著宮人遙遙而去,重新敲開永巷盡頭的大門,對那個曾經引誘他的宮女卑躬屈膝,節節求告。 控鶴府的官署就在九州池的琉璃亭內,進不去那道門,便見不到張易之。 真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