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87節
這就不必說了,都是明擺的事兒。 武周明明有女帝,卻沒有女親王、女郡王,更沒有宗室女入仕做官。 太平公主府堂皇富麗,遠超魏王、梁王兩府規制,卻只有長史,沒有屬官、親衛,環繞她的文士才子,未嘗沒有借她之力攀爬青云的野心,卻只能以詩文晉講的身份陪伴身側,如同控鶴府諸人被世人嘲笑。 ——世道太不公平! 看今日之上官才人、顏夫人并司馬銀朱,比狄仁杰、魏元忠差很多么? 瑟瑟越比越有信心,有朝一日制度總能更改,公主、郡主也能募官,領一方州府,征稅養民,甚至宣戰領兵…… 李唐開國有過平陽公主立功赫赫,曇花一現未成制度,卻予人無邊聯想,很不必計較一時長短。 她在片刻之間下了決心,眉眼彎出好看的弧度。 “空銜兒掛在表哥頭上也一樣,反正我跟他,是如身使臂,如臂使指,哈哈哈!才我去笠園就是想看蘇安恒的奏章,偏被眉娘岔開了?!?/br> “看人就是,還看什么文章?” 司馬銀朱接過冷茶一飲而盡,手指太初宮方向,先吩咐丹桂。 “太子、梁王,并兩位武將軍,下朝一道去西上閣,你去笠園,請嗣魏王并九江郡公,記得換朝服啊?!?/br> 點杏蕊,“你去請新安郡公?!?/br> 點晴柳,“你去請我們家的平恩郡王、宜興郡王、北??ね??!?/br> 眾人眼前皆是一亮,李仙蕙先問,“兩位武將軍都回來了?” 司馬銀朱嗯了聲,不及細答,叫住丹桂和杏蕊叮囑。 “郡馬不在,嗣魏王、九江郡公、新安郡公畏手畏腳,你們提著些,進去了就站在梁王身后,不必害怕?!?/br> 對晴柳道,“我們家郡王頭回入宮,更該膽怯,你換身衣裳陪著?!?/br> 晴柳摩拳擦掌,李仙蕙不肯為了與男人爭就扮成男人樣子,約束得她常日長裙宮裝,現下要陪郡王覲見,自是穿八品的淡綠圓領袍衫了。 幾人諾諾去了,瑟瑟激動,“我們呢?” “少不了你?!?/br> 司馬銀朱洋洋一笑,帶著指點江山的豪爽。 “蘇安恒此刻就在麗正書院,圣人口諭,宣李武兩家子弟盡數進宮,走罷!排在一塊兒比比,幫圣人堵住他的嘴?!?/br> ************** 卯時剛過,日光破曉,朝會已走到尾聲。 女皇端坐在御座上,聽狄仁杰和魏元忠一搭一檔,講疏浚運河的必要性,魏元忠直指此一項應為長期開銷,不當回回臨事籌錢,言下之意要地官松手。 夏官尚書也出列,講邊境暫且安寧,但吐蕃、突厥皆是野蠻心性,國朝不必主動出擊,但當加強防務,更新武器,倘若地官有余錢,不妨周濟些個…… 來回都是陳詞濫調,不用她吭氣兒,三方已經論出個居中結果,于是速速散朝,最前排幾個人挪到西上閣小書房里繼續。 孫兒孫女們早等著了,一聽腳步聲來,全起身垂手站立,眼盯著地衣,齊聲道,“臣請圣人萬安?!?/br> 女皇臨窗坐下,跟著上朝的千牛備身擋在外頭,身邊已換了韋團兒伺候。 熱茶端到跟前,她舉目笑了笑。 “都來啦——” 擠擠挨挨一屋子,高高低低,不分彼此,皆是金冠華服,老的慈眉善目,小的謙恭守禮,瞧著真像至親骨rou,內中只有一人布衣,望望這個,望望那個,耳聽女皇笑談,邊看邊皺眉,仿佛辨認到底誰是李家子。 又有幾個婦人、少女穿插其中,遍身綾羅,花枝招展,見了生人卻毫無掩面避讓之意,全把眼盯在他身上。 “蘇卿家——” 女皇一手指著李顯,溫煦地提醒。 “你別認錯了人,這才是李唐的太子,亦是朕的第三子。廢長立幼、外戚干政等等弊病,歷朝歷代皆有,本朝么,情形復雜一點,還多了個武家,不過不妨事,就算朕老糊涂了,不還有卿等忠良一力勸諫,規范朕的行為么?” 幾乎算是罪己詔的言辭,對在任官員來說,就是道催命符了。 蘇安恒在家留好了遺書來的,聽到這等殺氣騰騰的回答,非但不怕,還有些興奮,但李顯的冷汗已滲透了鬢角,恨不得五體投地趴在地上,祈求阿娘原諒。 蘇安恒從容跪下來,以頭頓地,敲著金磚砰砰響。 “草民既讀了書,開了智識,這條命便是為天下萬姓暫存手中。草民只請圣人再三思量……” 昂起頭義正詞嚴,恨不得掛起面旗幟在頭頂招展。 “天下者,高祖、太宗之天下也。陛下雖居正統,實因唐氏舊基。當今太子年德俱盛,陛下貪其寶位而忘母子深思,將何圣顏以見唐家宗廟,將何誥命以謁大帝墳陵?” 雖居正統?說的好聽,不過是嫌她牝雞司晨罷了。 好家伙! 夸他一句忠良,項上人頭就不要了,她擱在膝上的食指刮著挺廓的重繡,那雙深沉的老眼,在日光下有些猙獰。 “朕供奉武家七代先祖在明堂,卿家一路進宮來,未瞧見么?” 她回身笑向顏夫人抱怨。 “朕那時就說,明堂還當再高一層,免得有些人老眼昏花,視而不見?!?/br> 蘇安恒陷在地衣里的雙手顫顫握成拳頭。 瞧女皇的意思,這馬虎眼兒是要打到底了。 她的心狠手辣天下人都知道,這二年休養生息,仿佛良善了,其實呢?一把刀見慣了人血,哪還肯歸鞘。 他咬咬牙,硬是把脖子往她刀口上湊。 “以陛下的遠見卓識,難道不懂鐘鳴漏盡,物極則反,器滿則傾的道理?天意人事盡歸李家,若非武周運祚將衰,四面夷狄豈會紛紛侵擾,屠害黎庶?陛下年在耄倦,若不能復子明辟,必要遺恨萬年!” 他罵的甚為過癮,卻如石頭滴溜溜滾進萬丈深淵,沒換回任何反應。 女皇皺了眉,想當初,她也夸贊過駱賓王的才學,可未留他性命,這蘇安恒嘮嘮叨叨,顛來倒去說好幾遍,就以為夠資格以才學免死么? 立在女皇身側的顏夫人回過頭,有些憐憫地看著他。 好端端的鄉間儒生,帶兩個學生考學入仕不好么?偏來攪和人上人的渾水,果然女皇挑了眉毛,好奇垂問。 “他擔當重任,那朕要往哪里放呢?退位,還是自戕?” 蘇安恒呆住了,惶然抬頭直視天顏,面孔一瞬間變得慘白。 數道目光交織在他臉上,有同情有諷喻,卻沒有他之前想象的,李家人痛哭流涕的感激,相反,太子手足亂顫,目光如刀,恨不得親自動手,往他嘴里塞滿草糠,幾個年輕人亦是神情輕佻,等著看他笑話。 ——他可真是他阿娘的好兒子! 第89章 蘇安恒心寒至極, 反而痛下了決斷,把頭一昂。 “草民以為,可由太子上朝, 圣人仿前朝皇太后舊例,垂簾聽政!” 這餿主意一出,連瑟瑟都沒想到, 女皇更是氣得笑了。 高宗在世時她倒是垂過簾,三兩日便嫌珍珠礙眼,裁撤了, 從此傲然坐在百官頭頂,這東西竟叫她倒行逆施,退回三十年前? 她嗤笑了聲, 低頭問李顯。 “叫你坐在朕前頭當個傀儡, 你肯么?敢么?” 李顯恨得瞪了蘇安恒一眼。 滿堂寂靜,只有他的呼吸愈加沉重,轟轟地像個風輪,吹得蘇安恒一張臉蒼白凄慘,僵持片刻, 反是邊上挽著紅帔子的女郎開了腔。 “蘇郎君會錯了意,您以為來了神都,會看見李武兩家劍拔弩張, 打架爭地盤么?那是市面上宵小、暴徒行徑,實則我們非但不是仇敵,反是至親手足,諸位表叔、表哥, 皆為李唐鞠躬盡瘁,既有功勞, 又有苦勞,譬如將軍……” 可惜武崇訓不在,瑟瑟只能指著人堆里的武攸寧說話。 “將軍討伐孫萬榮、李盡忠,千里馳襲,孤軍深入,背上還中了一箭,如此國之功臣,難道我阿耶要單單為了他生來姓武,就貶官降職么?蘇郎官放心,圣人在時,我阿耶要敘親戚情意,以大局為重,寬懷容人。即便圣人百年之后,也還要用武家,尊養武家?!?/br> 女皇聽了欣然贊賞,舒展開眉目,眼波在瑟瑟臉上停一停。 瑟瑟口口聲聲叫蘇安恒放心,實則是代表李家,至少李顯家,請她放心。小書房議事,她不準韋氏參加,便是看李顯可有長進,沒想到十四年后還是一樣,還得另有一人替他發言。 瞧瑟瑟侃侃而談的樣子,比起韋氏當初,老母雞護雛般,一手護住李顯,一手指點江山,可順眼多了。 聽宋之問說,韋氏面容憔悴,性子也變了,從前多么奢華,用青金石鑄造湯池,一汪香湯碧波蕩漾,連吐蕃贊普都咋舌,如今卻是清減,步搖、瓔珞懶怠使用,仿佛寵辱不驚便是她重入宮闕的底氣。 可她到底還記得貴為國母的痛快享受罷? 不然怎么會給幺女起名瑟瑟,區區太子妃,可動用不了青金。 蘇安恒道,“國朝人才濟濟,沒了武將軍,自有張將軍、王將軍!” 女皇的浮想聯翩被他打斷,便有些不耐煩,訓斥李顯。 “蘇卿家指望你擔待,你不吭聲,豈不令他失望?叫人猜測朕壓制你?” 李顯渾身一顫,欲跪而不敢,兩手握著衣角怔怔發顫。 ——這是一頂儲君扛不起的大帽子。 女皇還政之心并非不誠,為他做下的安排更可說是無可挑剔。 從石淙回來不久,東宮募官,先點了德高望重,早已致仕的前任鳳閣內史豆盧欽望為太子賓客,再以鸞臺侍郎韋安石兼太子左庶子,擢升鳳閣舍人崔玄暐做天官侍郎,兼太子右庶子,最后點了相王李旦做太子右衛率。 這個陣容排出來,滿京咋舌議論,概因規格之高,不單遠超當初李弘做太子時的班底,甚至還超過了高宗李治和太宗李世民做太子時的班底。 有這幾個人做招牌,在京官員終于徹底相信,女皇確實要以當初建立武周的決絕強勢復立李唐,立時爭先恐后鉆營門路,想投入東宮。 君臣如此一心,儲位本來穩如泰山,偏蘇安恒多此一舉,說的好聽,是替他爭取,可連垂簾之議女皇尚不接受,他又能主張別的什么? 多行一步便是圖謀不軌。 “兒臣癡長歲數,體弱無能,無力承擔……” 女皇搖頭道,“你呀——別的不成,倒是找了個好女婿!” 瑟瑟心里咯噔一下,直直瞪視天顏,心道武崇訓不在,這話怎么已經遞到御前去了?余光又見人堆里鶴立雞群的武延秀亦是猛地一抬頭,又飛快低下去。 李顯追問,“兒臣的女婿?” 他看看武三思,“三郎遠在高陽,竟能預知今日之事?” 這話冒失,似暗示他們父子有所圖謀,但武三思顧不得挑剔,急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