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83節
“祭祀與戰爭都歸春官管轄,祠祀、天文、廟諱、卜筮、僧尼等……” 武三思就是春官尚書,瑟瑟驚得一跳,“你要把六叔弄去管和尚道士?” 這一點真切的關懷,戳中了武崇訓的痛處,他不自然地挪開目光回避。 “你當我是什么人,成心壞他前程么?” 冷語出了口,不等人來攆他,自家便坐不住了,板著臉向李仙蕙告辭。 “老六的事,親迎后再議不遲,屆時他年滿二十,也算成人?!?/br> 瑟瑟幾次三番被他撂下,便是泥人也激起了土性。 心道,我還要怎么遷就你才夠?以前當你溫潤隱忍,這陣子又不對了,拿溫潤當幌子,哄著我來哄你。 索性不管了,揚聲叫三姐。 李真真就在耳房坐等,這時一個牽著一個迤邐出來,團團攏在瑟瑟身側,拿帕子鋪在美人靠上坐著,瑟瑟直起脖子抱怨。 “他們家的事兒,非要與我商量,說兩句又踩著他尾巴了,姑娘家都沒這樣麻煩,東也是忌諱西也是忌諱!” 李真真聽了一句半句的,也有些好奇。 “郡馬學問是深,說話人都聽不懂,管犧牲算紙上見血嗎,那有什么意思?專殺沒生出來見過天日的畜生,比屠夫還歹毒,誰樂意干這污糟事?” 瑟瑟深以為然。 “這算好差事?我瞧六叔也不樂意,人家那手功夫,一個打五個都不怕,對付牛羊白糟踐了?!?/br> 李仙蕙納罕,“你知道他功夫如何?連我都不知道?!?/br> “反正我知道!” 瑟瑟嘴硬,故意道,“凡事都在你們掌握之中么?” 這個‘們’字,罵的顯然就是武崇訓。 丹桂等互相看看,豆蔻才挨了教訓,不敢說話,末了還是杏蕊大膽。 “奴婢以為,郡馬的意思恐怕是春官的主客司罷?” 瑟瑟一愣,那時講朝堂部門衙署的彼此牽制,司馬銀朱畫過《升官圖》,把中樞官署,六省一臺九寺五監十六衛盡數列出,洋洋灑灑呈大樹狀,底下根系繁茂,關聯帝國三百六十座州府,另有細箭頭補敘官員如何遷轉調任,哪些位置貌不起眼,卻能卡人脖子。 春官的主客司,專管藩屬國接待…… 她拍著膝蓋恍然大悟。 “還真是!四夷稱臣納貢,貢品歸主客司攏管,遇著稀罕寶貝,親送到圣人跟前,必得笑臉兒。照這么說,竟是我錯疑了他!原來他對弟弟不錯?!?/br> 李仙蕙回過味來,也點頭贊同。 “我在宮里住了十來年,漏夜開宮門攏共兩回,都是為府丞求見,人說他與府監爭鋒,卻忘了他另有要緊職務,乃是主客司郎中,專管吐蕃?!?/br> 瑟瑟聽得疑惑。 “還有個府丞?也生的府監那般模樣么?” 李仙蕙想起郭元振兇蠻健壯的樣貌,笑說不是。 “貢品云云,仿佛人情往來,實則刀兵戰事皆從它發端,歷來cao辦外事,與各國使節周旋,最見國力根底,可知番邦拜服嗎?蠢動嗎?意欲開戰嗎?” 她越想越明白了武崇訓憂思之深,肅容朝向瑟瑟。 “安排淮陽郡公去鴻臚寺或是主客司辦差,見一見外邦的嘴臉,才知道天外有天,國朝的日子并不穩當,李武兩家絕不能再起爭端!” 瑟瑟怔怔半晌,說來說去,原來武崇訓是替她防備武延秀。 那次他說她‘青春盡付為人鋪路’,心里便不舒服,瞧李仙蕙滿臉欣賞,悻悻對丹桂道。 “我又頭疼了,這雨不是白淋的,再煎一劑湯藥罷?” 第85章 如此一宿無話, 次日便要進城。 司馬銀朱交接完內廷差事,回顏夫人跟前坐下,從袖中掏出幾張黃麻紙。 “阿娘, 家書我起了一稿,您瞧瞧,若是沒甚添減, 下晌就發出去?!?/br> 顏夫人一個人管著幾趟差事,千頭萬緒,應了聲, 根本來不及翻開。 “左不過是報喜,你看著辦罷?!?/br> 她對鏡整飭衣領,銀蝶兒走來扶正進賢冠。 “相爺的官司沒完, 今兒御前忙, 你先回郡主身邊?!?/br> “報喜容易,只要朝廷開科,舅舅并表兄們定然三元連中……” 司馬銀朱手捏在紙上,面露猶疑。 “可當初阿娘應召入宮,司馬家和顏家都反對, 尤其外祖父并兩位叔外祖聯名具信,把阿娘罵的狗血淋頭……” 顏家家風清正,復古守禮, 視女主臨朝為末世敗相,自然不贊成女子入仕,從前天高皇帝遠,顏夫人認個錯, 噓寒問暖,親情尚可維持, 但往后顏家起復,官場上相見,再聽說顏夫人在京的名聲,就難免尷尬了。 司馬銀朱想到便有些不寒而栗。 但顏夫人只是笑了笑,“他們不肯見我,不考就是了,要我避著他們,卻不可能?!?/br> 邊說邊踱步出去,站在廊下。 她腳踩著女皇寢殿外的鍍金方磚,比官道足足高出兩層樓。 道上數百旌旗招展,映著晴日藍天五彩煥然,正是萬里河山錦繡,如畫卷徐徐展開。 “顏家耽擱了兩代,文脈猶存,家聲已不如前。圣人松了口,他們要如何應對,或是怎樣論說我,都不要緊。不過銀朱,這世上男人能封妻蔭子,做萬世千載的打算,我既做了官,亦想惠及女兒,外孫,或我二嫁之夫?!?/br> 司馬銀朱并肩跟在阿娘身側,也感氣壯山河。 做女人做到這個地步,夫家、娘家都是斷了的風箏線,再也不能束縛她迎風而上,簡直比做女皇還痛快,正要挺胸抖擻兩句,忽地聽到‘外孫’云云,羞惱地奪過銀蝶兒腰里的團扇,大踏步走出來。 顏夫人看她一身昂然輕裝,走進燦爛風景,不禁面露微笑。 她給女兒鋪的這條路不好走,可是能痛痛快快的走。 “——王爺?!?/br> 身后一陣颯颯輕響,她調轉視線。 “圣人回京的消息送給魏侍郎了罷?” 武三思說放心罷,些些小事,魏元忠定然辦的花團錦簇。 顏夫人點了點頭,再問,“太孫如何?不能不如相王家幾個罷?” “少年英特,更勝一籌!” 武三思給了八字斷言,有股押中了寶的得意。 “本以為慈母多敗兒,韋氏哭哭啼啼,激發出太孫的不滿就麻煩,不想韋氏固然諸多怨懟,他卻守口如瓶,不該說的話一個字兒沒說,有幾分靜定?!?/br> “太能干了也不必,原是太子撐不起來,才指望他頂門立戶?!?/br> “比太子強多了!” 武三思滿口擔保,手里盤弄著壽星公的金佩,通體足金,垂髯絲絲分明,獨高聳的頭頂是整顆瑩亮的藍寶石,腳下祥云用青玉堆卷。 他拇指摩挲著藍寶頭頂,似要借仙翁的福氣壽命。 顏夫人看他猶在春風得意,心里便涌起一絲鄙夷,想你還笑得出來?李重潤得用,你家小郡馬便不能出頭了。 冷場片刻,不解地問他。 “王爺還有何事?” “相王家幾個兒子鎮日蹦跶,攛掇公主說些無稽之談,平白給夫人添堵,再竄的猛些,便該狠狠敲打,倘若府監或是夫人不便,就都由小王來辦?!?/br> 武三思說的誠懇,為她鞠躬盡瘁的口氣。 可是顏夫人只把眼斜斜一瞟,輕描淡寫道,“不必?!?/br> 尋釁嫁禍乃至殺人流血的臟活兒,她干過不少,不然不能助女皇改朝換代,坐穩開國之元勛。只可惜赫赫武周,算來只有一代之主,她已是望五十的人了,本該退下來享用半生奮斗成果,卻又要著手扶持新君…… 說毫無怨懟是假的。 女皇撒手去了,兒子侄子各有安排,卻把底下人放在哪里?又把底下人的兒孫放在哪里? 不過,興許時運輪轉,這一遭又比當初更強。 顏夫人枯瘦的面頰上漾起一絲笑意。 “他們關太久——小的只見過幾個月天日罷?不蹦兩下還以為自己死了,再等等,回神都多見見人,經經事兒,會知道收斂的?!?/br> 武三思也沒把李成器兄弟當一回事,不過是借話來說。 點頭道,“就依夫人?!?/br> 站得穩穩當當,仍不告辭。 顏夫人笑了,回身指他看案上一卷紙軸,看厚度足有三五千言,整整齊齊用明黃帛布包裹,正是親貴上書的正式格例。 “三郎這一向愈發沉穩了?!?/br> 武三思一顆心跳到嗓子眼兒。 雖是早有預料,一俟落實,還是氣得肝痛,直罵這兒子孽障,成心斷送他,面上卻不敢表露,仍是松快地笑著問。 “非是小王抱怨,自打郡主來了,王府外書房開的小課堂,三郎十日里來不了一回,日日圍著老婆打轉?!?/br> 瞧顏夫人欣然微笑,打趣兒道。 “崇烈老實,沒想什么歪轍兒,琴熏和驪珠兩個嘛,嘻嘻哈哈,全把這一套學過去了?!?/br> 見顏夫人還是不肯主動透露,便試探著問。 “他手里有篇長文,要把官寺之弊掰開揉細論說明白,還要了春官存檔與地官舊賬對比,計算高宗當初大開官寺,關中、江北、成都各取幾分稅賦……” 顏夫人聽得武崇訓上書前的準備是這樣做的,十分欣賞,滿意地唔了聲。 “他肯下這個苦功,定是把方方面面顧慮到了,待推上大朝會通議,人想駁倒他都難。早上上官才抱怨,就怕言官寫的玩意兒,事情沒說清楚,先指人家衙署里不對,講不了兩句就是吵鬧,累得圣人耳朵冒油?!?/br> 武三思聽得心頭稍松,徐徐往深里分析。